没有什么比时间更能淹没一切,也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加永久了。山川无改,四季如常,世间之事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裹挟。
同亲王败后,神爵派退归,李玄鉴因了上官玉烛和龙昙的缘故,并未剿杀。龙锦城在临济寺受伤之后,一直在集雍山闭关疗养,凤凰二使随侍左右。后来,龙锦城的伤虽然好了,但他于俗世的野心却淡了,神爵派掌门之位便早早地传给了龙昙,自己则是彻底地投身武学。
神爵五使中,紫光使和白启使仍是保持了与神爵派诸事务若即若离的态度。赤焰使在那日战后突然了悟生死,厌了杀戮,从此躲进凫振山静修,再不过问世间事。
至于那日战前抱了李玄英离开的流黄使,世人在战场所见便是他的最后一面了,从此,江湖中失了流黄使的踪迹。有人说流黄使在某处随了李玄英殉情,也有传闻称流黄使躲在一处桃源守了李玄英的墓了此一生,还有奇幻一点儿的消息说是流黄使治好了李玄英,两人寻了一处仙境般的所在,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流言虽多,但无论如何,流黄使与李玄英的去向终归成谜。
神爵五使之中,只有丹青使坚定地站在龙昙身后,帮着她处理派内的大小事宜。
上官玉烛在京城事务结束之后,首先赶到了集雍山去找龙昙。在吃了无数闭门羹之后,上官玉烛终于敲开了神爵派的大门。龙昙于他虽仍是冷淡,上官玉烛却看到了龙昙心中热情的复燃。半年之后,上官玉烛便将龙昙带回了东垣。
见上官玉烛带了龙昙回来,岳守行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掌门玉珩原是由上官玉烛交给了陆孤竹,可是陆孤竹死后,岳守行持了掌门玉珩,却已心灰意冷。东垣派日渐零落,岳守行肩头心上都是沉甸甸的。
上官玉烛不在东垣派的日子,虽常常寄书回来,岳守行总归是心中难安。如今,上官玉烛回来,岳守行觉得这些年的操劳有些累了,自己也该是享享清福,退出东垣派主事之位了。于是,简单举行仪式之后,岳守行将东垣派掌门玉珩正式交到了上官玉烛手上。
龙昙陪上官玉烛在东垣派住了很久,此后,两人或是住在东垣,或是住在集雍山,再不然就是回到恒州城住上一阵,活得好不开心。两人不在各自派内的时候,丹青使和杜衡分别照管了神爵派和东垣派,倒也用不着他们太过操心。
因了两人的关系,神爵派和东垣派宛如两个相恋的情人一般,派内徒众也互有往来,不乏相交者。更因了上官玉烛的影响,神爵派行事之风虽仍是孤傲难近,却逐渐变得柔和了,且愈显正道之风。江湖中,渐成东有东垣派,西有神爵派之势。
文子琢于当年初雪之日终于寻到了张青阳,再后来,听到国中宣布了许思湘下葬之期,她才带了张青阳出现在许思湘的葬礼上。可是,等文子琢到了京城,得知了京城的变故,最让她痛心的,便是没能在张无痕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陪伴在她身边。
文子琢与张青阳只在冰棺中见到了他们的女儿。天下间的父母没有哪个不是盼了自己的儿女幸福平安,而他们却做了世间最心碎的双亲。冰棺之前,文子琢靠在张青阳身上哭了好久,张青阳浑浑噩噩的脑海中突然映出了一些回忆中的片断。
此后,文子琢和张青阳回了隐惜谷,与琅玕和田清欢一起居于谷中。张青阳一生未能忆起文子琢与他的过往,但这并不影响他重新接纳她,爱上她,永远陪在她的身旁。
祥和二年,八月,恒州城中,上官玉烛和龙昙、琅玕和田清欢在同一天举行了婚礼,参加婚礼的除了上官怀德夫妇、文子琢和张青阳,还有神爵派与东垣派之人,云间派辛夷要照顾江扶桑,脱不开身,却也送来了贺礼,连李玄鉴也派了赵翼前来观礼、祝贺。文子琢欲向神爵派复仇之心,随着这场婚礼逐渐消散。
隐惜谷中,琅玕和田清欢成亲之后就一直隐居于此。只有立冬前后,两人才出谷去到崇丘山脉采摘青天心。之后会到恒州城和日微山探望,遇到龙昙和上官玉烛都在集雍山的日子,琅玕和田清欢也会去往神爵派,顺便与龙锦城切磋剑法。
因为田清欢伤未痊愈,需时时服药,琅玕担心她的身子,成亲之后始终没有要孩子。上官玉烛和龙昙倒是在婚后第二年便有了第一个儿子,上官怀德为之取名上官琈。
怀孕之初,上官玉烛看龙昙上蹿下跳,仍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整日为她提心吊胆,以为这孩子定然保不住,或者这孩子也知道龙昙是个活泼又拗不过的性子,自己倒也安分,竟是老老实实待在龙昙肚子里,一点儿都不敢给她添麻烦,到了足月,自己又顺顺当当地生了出来,其时龙昙别提有多得意了。
见上官玉烛一家对上官琈的到来如此喜欢,龙昙觉得生孩子不过是小菜一碟之事,于是夸下海口,扬言生上十个八个都没问题。上官怀德夫妇听了,乐得合不拢嘴。上官玉烛听了,又瞅见龙昙神气十足的模样,羞红了脸。
“怎么,不想配合?”龙昙满脸挑衅。
“不敢不敢!”上官玉烛一脸无奈。
祥和五年,田清欢的伤才显出转好的迹象。最初,一个月不服用青天心,田清欢身子亦无大碍,后来,半年未服,身子亦无恙。再之后,田清欢只需每年服用一次便好。看着田清欢因为自己的容貌恢复,心情也逐渐变好,琅玕再高兴不过了。
三年后,田清欢生下了她与琅玕的第一个儿子。
“琅玕哥哥,你说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叫什么好呢?”
“母亲失了无痕妹妹,文将军家无后,我想我们的第一个儿子便以文为姓,如何?”
“都听你的,可是名字呢?”
“就叫复情吧。”
就在田清欢生下文复情后不久,上官玉烛和龙昙也迎来了两人的第一个女儿上官糖。
一个春日的午后,厚池河边,一个小男孩拿了鱼竿钓鱼,暖阳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雪一般的颜色。突然,一枚石子被人抛进水中,溅了他一身的水花,河中的鱼也被突如其来的惊扰吓到四散。
一个梳俩小辫的小女孩,与小男孩年龄相仿,在一旁因了自己的恶作剧喜笑颜开。小男孩却仍是一副安然的神色,不愠不恼,依然静静地持了自己的鱼竿。
“复情哥哥,都没有鱼了呀!你还钓什么?”小女孩笑嘻嘻地提醒着。
“钓鱼本来就是为了好玩,没有鱼也没关系啊!”小男孩文复情淡淡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要被我吓一跳呢。”
“先生说过,勇敢之人,‘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要做一个勇敢的人,才不会被你扔一块石子就吓一跳。”
“哎呀!有蛇!”小女孩惊恐地指了指文复情的脚下。
文复情惊叫一声,道:“哪里哪里?”一边说着一边抛下鱼竿,跳到了小女孩身后,再看自己原先站立之处,哪里有蛇的影子!
小女孩被文复情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这时,另一名大一些的男孩子听到了文复情的惊叫声,走了过来,对小女孩道:“糖糖,你是不是又在欺负复情了?”
小女孩上官糖撅了撅小嘴,道:“我才没有,是复情哥哥自己说要做个勇敢的人,谁知他却怕蛇,真是笑死人了!”
文复情慢慢地从上官糖身后走出,对大一些的男孩子解释道:“上官哥哥,糖糖没有欺负我,她逗我玩呢,是我不够勇敢。”
大一些的男孩子上官琈无奈地瞅了一眼上官糖,又转头对文复情说道:“你怎么总是护着她呀!”
“我喜欢糖糖妹妹。”
远处,跟随三个孩子出来的家仆在马车旁向三人招手,上官琈道:“我们该回去了。”
“今日这么早就要回去吗?可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呢。”上官糖老大不情愿。
“清欢姑姑来了,所以要早些回去。”上官琈说道。
“我娘亲来了吗?真是太好了!”文复情听了很高兴。
“复情哥哥,听说你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是呀。”
“那你若是有了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肯定不会呀,糖糖妹妹,我会永远永远喜欢你的。”
上官糖听了文复情的话,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上官琈走在前面,文复情一手拿了钓竿,一手拉了上官糖的手走在后面。
“复情哥哥,你的手真暖和。”
“嗯,你喜欢就好。”
祥和元年,春三月,李宗祧从昏迷中醒来,身子虽不方便行动,饮食起居也仍需别人照料,但他于外物的感知却一天天渐好。李玄鉴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讲给他听,他都无动于衷,唯有听到许思湘去世,他却流下泪来。
祥和二年,李玄鉴便着手建造自己的陵墓。陵墓的位置没有继续选在先祖陵墓之侧,而是选在了京城北面的一处寒潭之下。那里因地势不佳,终年气候阴寒无比,方圆百里少有人居,李玄鉴看中的却恰恰是这阴寒之气。虽然他所建陵墓的规模不大,但是较平常的陵墓却更深一些。
陵墓修好之后,李玄鉴第一时间便将张无痕的冰棺移了进去,并亲自为陵墓题名“悲陵”。为免张无痕一人寂寞,李玄鉴将自己那把无用的定光剑置于其中,代替自己日日陪伴于她,又在她身边放了她平日常用的书房和药房的用具,包括《文蹈千秋剑法》和《九畴方略》,也被李玄鉴放在了张无痕身旁。
——丹青使得了《文蹈千秋剑法》,嫌它污损,便抄录了一份送到了龙昙手上。彼时龙昙没了兴致,看过之后便送还了李玄鉴。可是,与张无痕相关的一切,除了带给李玄鉴永无穷尽的感伤,恐怕也不剩什么了。
在太常国的历史上,李玄鉴成了唯一一位无后无妃又无子的皇帝。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政绩,以及他在太常国历史上的地位。没有了后宫的烦扰,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国家治理上。
祥和时代,成为太常国历史上国土面积最大,国力最强盛,国民最富足的时代。集获迟过世之后,童戎国与太常国之间再无战事,西北边疆连小的军事摩擦都没有发生过。太常国的百姓甚至把李玄鉴视为神明,将其画像挂在家中,以避妖邪。
可是,在李玄鉴雄才伟略背后,刚毅面孔之下,没有人能体味到他心中的孤寂与落寞。即使李玄成膝下的儿孙常常入宫伴其身侧,即使他很欣赏他的皇侄、侄孙的才华,即使他每每于政事处理完毕都会有所满足,但是,他的心头仍然缺失了那么一块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缺失的部分不可替代、无法弥补。
除了皇宫,李玄鉴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悲陵。每个季节,他都要带了当季最漂亮的鲜花,去到悲陵,在那里住上几日。在悲陵的日子,似乎才是他最开心的时日。
祥和三十七年,秋,李玄鉴又来到悲陵看望张无痕,仍是赵翼随同在侧。在赵翼饱经沧桑的脸庞之下,镌刻最深的便是坚毅、忠诚,似乎无论世事如何变化,而赵翼永远都是坚定地站在李玄鉴身边的勇敢的守护者。
临到墓门,赵翼和手下留在了外面,李玄鉴独自一人走进墓中。
他把之前夏日带来的鲜花取下,换上秋日的鲜花。望着冰棺中恍若生时的面容,他温柔地爱抚着冰棺,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如今,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貌。你的美定格在了最美的年纪,我却已经衰老。”
李玄鉴看到冰棺上映出了自己的样貌,映出自己的皱纹和白发,无比伤感。
“无痕,如果现在你能醒来,应该认不出我了吧。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配不上现在的你了,可我仍然盼着你能醒来。哪怕现在的你不愿嫁给我,你也依然是我的王后,永远唯一的王后。”
人如微尘,命似滴水。微尘的相遇,汇集了世间所有的运气,可是,滴水的消散,不过是一小段阳光无意间的片刻注视。有些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所爱,若是不获,至少心怀希望,而有些人尝过了爱的甜美,却只能隔了冰棺,用一生去怅惘。
“无痕,你睡得够久了,是真的不愿醒过来了吗?”
空荡荡的墓中,没有回答。
李玄鉴叹了口气,用双臂更温柔地将冰棺紧紧裹住,继续道:“不过,即使你不醒来,其实也没什么。这陵墓便是你我的家。可能有些冷清,你一个人常年住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你了。我原本也是想与你同住的,可是又怕负了你的嘱托。你既有言,我便不敢不从。如今国泰民安,不知是否如你所愿。好在终有一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那时,你便不会日日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了。我想,那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远。无痕,知道我要来陪你,你可欢喜?”
李玄鉴说完,有些咳嗽,便不再言语,只在冰棺之侧,静静地坐着。
祥和三十七年,冬,太常国皇帝崩,去时安详,葬于悲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