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清欢如愿在圣风苑中见到了琅玕。龙锦城将田清欢带到圣风苑琅玕面前之后,只说了句:“他是你的了。”之后便带走了神爵派的人,不再过问。
在田清欢的面前,是怎样一具沉睡的躯体啊!正如田清欢听到的,琅玕如将死之人一般,面容憔悴,身形枯槁,身边的动静一点儿都没能打扰到他。
当日,上官玉烛众人一走,琅玕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神爵派的时候,那种心碎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他的世界。如果说陆孤竹的去世只是带给了他无尽的懊恼与遗憾,那田清欢带走的就是他所有的灵魂。
龙锦城以为琅玕是一台与自己比剑的机器,却没想到这台机器失了灵魂,便再也不能运转了。不过几月,琅玕的身子也便一日不如一日地与消沉的精神世界一起垮了下去。
龙昙原本是想在自己生日那天找个借口将父亲和凤凰二使支开,然后再把琅玕带出神爵派,谁知还没到她实行计划的日子,琅玕就病了。
不过,最初琅玕因为生病不能再陪龙锦城比剑的时候,龙昙还以为这是个将琅玕救出的好机会。哪知琅玕一病不起,龙昙也没了主意,这才跑出去找上官玉烛商量自己约定的事情。龙锦城倒是好心,安排专人负责琅玕的医治,可是琅玕病在心里,治来治去总也治不好,龙锦城看看琅玕没了比剑的价值,随即对他失了兴致。
田清欢看着病中的琅玕,希望他能睁开眼看一看自己,却又担心他真的醒来认出自己。
“我回来了,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田清欢轻轻地说着,琅玕在梦中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面无表情地脸上忽然间有了些许的柔和。
在神爵派中的每一日,田清欢都寸步不离地待在琅玕身边,悉心地照顾着他,时不时与他说说话。琅玕病中沉睡,虽未应答,但他的病确乎日日见好,不似先前将死一般的情景了。
终于,在田清欢来到神爵派的第十日,琅玕总算醒了。他一睁眼,便看到了一个戴面具之人端了药碗,坐在自己的床边。
琅玕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戴面具的朋友,这样的面具和身形让他有些熟悉。可是看看周围陈设,自己仍身在神爵派中,眼前之人,又与自己儿时认识的戴面具的朋友并非同一人。琅玕有些糊涂了。
田清欢见琅玕苏醒,心内惶惶无措,若不是脸上的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她已经很难面对此时的琅玕了。
“你是谁?”
“先吃药吧。”田清欢的眼神有些闪烁。
琅玕被田清欢从床上慢慢扶着坐起,一边吃药,一边仔细地回忆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声音。当他忆起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将手里的碗重新递给田清欢,问道:“清欢,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田清欢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听到琅玕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怔住了。琅玕将碗放在了田清欢的手中,继续道:“你一定是恨我的吧!你应该恨我的。可是,看到你安然无虞,真替你高兴!”
田清欢听了他的话,不知如何应答。在她身体被他一剑刺穿的时候,田清欢恨过他;在她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时候,田清欢也恨过他;在她看到自己容貌尽毁的时候,田清欢更是恨他入骨。只是,在见到他的瞬间,田清欢却一点儿都恨不起来了。
那许多的恨意,仿佛也是她对他爱的一部分,因了她的爱,她才会对他有了更多的要求和不满,也才有了所谓的恨。
拿了空碗,田清欢急于起身离开,琅玕却拽住了她的衣角,紧张道:“清欢,你别走!”
田清欢不忍看到琅玕可怜无助的样子,只好坐了下来,轻轻地对琅玕说道:“我不走。你病还没好,乖乖躺着。”
琅玕听了她的话,心中安定了许多,本来刚刚苏醒,身子很是虚弱,这时他便听了田清欢的话,乖乖地躺下休息。
“清欢,不要离开我,好吗?”
“好,我不走。”
琅玕迷迷糊糊地睡着,婴儿一般。
此后的几日,琅玕都像婴孩一般缠着田清欢,生怕自己一觉醒来,田清欢就不见了。田清欢为了安抚琅玕,十足十地扮做了琅玕的保姆。
琅玕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他的病本是源起于当日东垣山上误伤田清欢的一剑,如今见了田清欢安然无恙,他的病已经好了大半。田清欢这些日子又无微不至地在他身边呵护着,他内心的伤痛也便慢慢愈合。
一日,琅玕见田清欢进来,鼓起勇气,问道:“你原谅我了吗?还是只是可怜我?”
“你那一剑,真的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不是的,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我前面,所以误伤了你。你还在怪我,是吗?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有心的。”
“不怪你,也不全是你的错。”
“可是,你还是不愿见我,所以才戴了面具,不是吗?”
田清欢没有回答,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具,不知该怎么解释。琅玕伸出手,试探着想要摘掉田清欢的面具,田清欢警惕地拒绝道:“别碰!”琅玕这才缩回了手,满脸失望,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给我两天的时间。我考虑一下。”
两日后,田清欢真的摘了面具,出现在琅玕面前。只是,她脸上虽是苍白无血色的样子,却并无黑斑的痕迹。
琅玕又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不是那个戴面具的不愿与他相见的女子,也不是那个倒在一清台上每每让他痛心不已的女子,更不是那个在他想象中对他恨之入骨的女子,而是那个完完全全的与他初识便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印记的可爱善良的女子。
琅玕情不自禁地走到田清欢身边,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感慨又心疼地说道:“你瘦了。”只这一句,田清欢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告诉我,一清台那日,是谁救了你?你身体都好了吗?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琅玕有那么多的疑问急于得到答案。
田清欢一五一十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慧照禅师的救治,云间派的变化,京城的诸多事端,她所经历的一切,没有一件事不想和琅玕分享,只除了自己服用青天心损害了容貌之事。或者,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不愿与人共享的秘密,哪怕是自己最可信赖的爱人。
琅玕安静地听着田清欢的讲述,满心的甜蜜。他想象不出田清欢因为自己的误伤经历了什么,不过,现在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就够了。
一连五日,田清欢都没有继续服药,她的脸上因为断药光洁如初,这让她无比欢喜,也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全然康复。可是,每日心口疼痛时时发作,又在提醒她这一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琅玕与田清欢来到圣风苑北侧一处树林中散步。一条小溪在林中蜿蜒穿行,小溪周围是渐趋枯黄的草地,一些倔强的小花不甘屈服般在秋风中绽放。
琅玕一边走一边摘取各色野花,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捧,最后他来到溪边坐下,将它们堆放在草地上,准备从中挑选出一些漂亮的花色为田清欢编一个花环。
田清欢走在后面,看到琅玕被一片鲜花包围,觉得有些好笑,又看到琅玕招手,她便要过去。可是,走到一半,她的心口一阵剧痛袭来。本以为很快就没事了,她不想让琅玕看到自己难受的样子,便扶了身旁的树,想要缓一缓再过去。但胸口的疼痛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只疼一阵便消失,巨大的疼痛持续不断地啃噬着她的神经,最终,田清欢承受不住,倒在了树下。
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只看到琅玕冲到她面前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等到田清欢醒来的时候,她正安静地躺在圣风苑中,而她的面具也重新戴回了她的脸上。
“我怎么了?”
“你醒了?都是我不好,偏要你摘下面具。你真的是吓到我了!幸好我去寻了龙掌门为你医治,他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面具是可医治你伤的。你以后便戴着,不要摘了。”
看来在田清欢昏迷之时,琅玕去找了龙锦城,而龙锦城似乎也并没有戳穿她的病情。
琅玕给她拿了药,道:“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不知道你还在吃着药。快吃药吧!”琅玕紧张的神情是田清欢从未见过的。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不想再次失去。
田清欢接了药,说道:“我只是想……你不介意我戴面具就好。”
“我怎么会介意?你永远都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听到琅玕这样说,田清欢眼中竟泛起了泪花。
这时,龙锦城走了进来。琅玕虽然觉得龙锦城为人怪异无比,但是他毕竟在自己求助之时救下了田清欢,琅玕还是心存感激。不料,这样的感激还未说出口,龙锦城看到田清欢苏醒,先一步说道:“醒了就留下,你二人共练合璧剑法,再与我比试!”
“龙掌门,先前救下清欢,晚辈感激。可是,你我当初约定……”
“当初约定你留下与我比剑,直到我满意。现在,我并不满意。”龙锦城的眼神瞟过田清欢,“哼!若不是要留下你二人共练合璧剑法,凭你?以为自己真能进得来?”
“龙掌门,清欢她与你可并无此约定啊!”
“现在就定也不晚。”
“可是她身子还未痊愈。”
“不是没死吗?今日就练,明日比试。省得今天你病了,明天她死了的我还得再去找人。”
“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我的规矩向来如此,若你们能打得过我,也不怕被我强迫。”
琅玕和田清欢就在龙锦城义正辞严的要求下目送他离了房间。门口处,凤凰二使不知何时出现,此后便看紧了二人,再未离开。
福瑞二十八年,六月,流黄使在京城客栈中收到了来自神爵派的消息,看完信中所言,流黄使略有些惊愕,他还未及将书信收好,李玄英闯了进来。
见流黄使在看信,李玄英严厉地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流黄使收起了手中的信件,不慌不忙地答道:“你指的是哪一件?”
“果然是你做的!”流黄使没有否认,李玄英便以为他是承认了自己的恶行,拔剑指向了流黄使的前胸,道:“你为什么要毒害林苍崖将军?”
“怎么?林苍崖死了?”流黄使已经习惯李玄英对自己拔剑相向了,面对他的气势汹汹丝毫不惧。
“不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流黄使见李玄英的剑垂了下去,好奇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李玄英对流黄使的话半信半疑,回答道:“林老将军是昨日去世的,听说死前眼睛和肚身凸起,浑身的皮肤变了颜色,呈现出暗绿色。大夫说是中毒而亡,且这毒非常罕见,大夫也说不上这毒的名字。官府又查不出下毒之人。如此阴狠的下毒手法,这京城中除了你,还能有谁?”
“谢谢你的夸奖!也谢谢你能如此高看于我!”流黄使听了李玄英的话,没有生气,反而有些自得。从李玄英的描述中,流黄使已经知道了下毒之人正是丹青使。
“不过,这功劳我可揽不起了。这毒名作‘九月蛙’,顾名思义,中毒者死状便是像极了一只青蛙。而它唤作‘九月蛙’,是说这中毒者中毒初期并无异样,直到九个月之后才会毒发身亡。若是中毒初期便有所察觉,或可医治,这都过了九个月了,自然是神仙难救,可惜了!”流黄使津津有味地解释着。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可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制毒高手,这天下能难倒我的毒怕是没有几种。”流黄使在李玄英面前很乐意多夸耀一番。
“那你可知下毒之人是谁?为何要下此毒手?”
“这个嘛。”流黄使心想:“看来当初丹青使刺杀林苍崖不成,因为打草惊蛇,才选择了这种隐秘罕见的毒杀方式。他倒是够谨慎。”不过这九月蛙之毒,名字虽为流黄使知晓,流黄使却是制不出来的。每念及于此,流黄使心中还微有酸意。
“反正不是我啊!九个月前,你不是日夜守在我的床边吗?”流黄使提到九个月前的事情,眼神中满是幸福的回忆。
可是,九个月前的事情,对李玄英来说,实在称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为了救治流黄使,李玄英瞒着众人,抛下一切事务,衣不解带地陪在他的身边。既要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又要时刻关注他伤情的变化,还要每日为他输送真气流转全身。
流黄使背上的烧伤感染又破裂,化脓又结痂,李玄英一介贵胄子弟,整日里就为了擦洗、换药这些看护之事劳心费力,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欠了流黄使多少。有时候李玄英真想一走了之,任其自生自灭,可是真的走出了流黄使的房间,李玄英心中又对他牵出无数的挂念。
流黄使的伤反反复复了两个多月,才有了些起色。烧伤的疼痛折磨到他痛不欲生,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刻,流黄使甚至对于自己当初逞英雄的举动有些后悔。可是,看到李玄英这么在意自己,为了给自己疗伤,李玄英每日尽心竭力地给自己输真气,差不多要耗掉了半条命,流黄使的悔意又不知不觉消失殆尽了。
流黄使还记得自己刚刚苏醒的时候,李玄英蓬头垢面地在他房间中不知忙乱些什么。他想嘲笑一下李玄英,又觉得这样的李玄英越发可爱。
再后来,流黄使每每关注于李玄英的一举一动,似乎要把和李玄英相关的一切细节都刻在脑海中,连李玄英在他后背上药的举动,在流黄使看来,都具有了亲密爱抚的意味。
这一日,李玄英照例要给流黄使换药。流黄使干净利索地趴在床上,李玄英脱下他的衣衫,耐心又熟练地给他上着药。流黄使满脸的喜悦,李玄英阴沉着脸,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我们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了吧!你要不要考虑……”流黄使话还没说完,李玄英生气地在他后背一掌拍了下去,正拍在他的伤口上。流黄使疼得大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冒金星,险些要晕过去。
李玄英也慌了神,自知下手忒重了,手忙脚乱地给流黄使擦拭着他嘴边的血,又倒了热水给他端来,眼神中尽是愤恨和不忍。
流黄使被李玄英这一掌打到浑身发抖,几乎要当即骂他“谋杀亲夫”,可是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一句哀怨:“你这脾气,都改改吧!”
李玄英不是不知道流黄使伤重未愈,可他就是听不得流黄使的这些轻薄之词,每次听到,都要暴跳如雷,压不住性子。因了他这一掌,流黄使的伤又要拖延好久。
此时,流黄使还敢提起九个月前之事,李玄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住口!”
“我实话实说嘛,总要证明这下毒之事不是我做的啊!”流黄使搬出一副可怜相。他已经猜透了李玄英的脾气,别看李玄英从头至尾都是对自己一副冷面孔,可他心里是有着自己一席之地的。
或者,就是因为不愿肯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他才处处显出要与自己作对的样子。
“不许我提过去之事,不会是因为喜欢我,所以害羞了吧?”
“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一个男人。”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自己,他不喜欢,只是因为自己是个男人。有了这个逻辑,流黄使心中倒泛起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