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桑刚刚记事的时候,父母便因疫病去世,师父李太极安葬了她的父母,一手将她抚养长大。人生中最早的记忆竟是父母双亡,这给江扶桑幼小稚嫩的心灵无比沉痛的打击,所以她才对行医有着一份强烈的执着。每治好一个病人,她心中的那份沉重都会减轻一分。
入东垣派学剑固然是好,但是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过着平凡的生活。有时候她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若是还在世间,她还是过着耕种刺绣的生活,到了嫁人的年纪,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终老一生,该有多好!也因为这样一种幻想,所以当田伯原这个书生闯入她的生活之时,她才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田伯原的父亲是当地普通乡绅,江扶桑为自己江湖中人的身份惴惴不安了很久,没想到田氏夫妇一点儿都没有她想象中的迂腐之气,倒是比田伯原还要豁达些,既没有嫌弃江扶桑投拜于东垣派的身份,也没有挑剔她不懂女红的缺憾,而她父母双亡的身世反倒让田氏夫妇更多了几分怜惜。
田伯原带江扶桑回家没几天,田氏夫妇就要给他张罗婚事了,连田伯原都没想到父母竟然比自己还要着急。不过,既是父母之命,田伯原乐得从之。
这一日,田伯原来到江扶桑的房间,向其讨要生辰八字。
“还要生辰八字啊!那万一咱俩八字要是不合怎么办?”江扶桑想想她与田伯原之间的几次过往,一时之间有些担心。
“哪有那么多万一!不过是婚事中的一道程序。若是真的不合,我来替你挡灾便是。”
江扶桑写下了自己的生辰,田伯原拿在手中,计算了很久,然后重又写了一份,将江扶桑出生时辰从午时改到了辰时。
“为何要改?我们的生辰八字真的不合吗?”江扶桑忧心地问道。
“没有没有,只是这辰时比午时更合适一些,给父母看的嘛,总要让他们高兴才对。”
“可是这算不算欺骗啊?不太好吧!”
“你没听过‘君子可欺之以方’吗?不过是早出生几个时辰而已,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江扶桑心道:“出生时间也可以提前的么?”不过这些事情她本来就不大懂,既是田伯原觉得不碍事,那就随他好了。
红帐挂床,红烛摇曳,田伯原掀开江扶桑红盖头的刹那,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境一般。江扶桑的一颦一笑,都在撩动他的心怀。他只与江扶桑对视一眼,心中慌乱,便拘谨地与江扶桑并肩坐下,再不敢瞧。一时两人无语。
过了一会儿,田伯原拉起江扶桑的手,把一方木盒交到她的手中,道:“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是父母找工匠特意为你打造的。”
江扶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条纯金制成的项链,项链上的坠饰是一朵扶桑花的样式。
“我来给你戴上吧!”田伯原说着,拿起项链,为江扶桑挂在胸前。江扶桑抚摸着项链上的扶桑花,知其合于自己的名字,甚为感动。
“伯原,你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的身份么?我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不懂琴棋书画,只会舞刀弄枪。而且,我还杀过人……”
田伯原用食指轻轻地按在她嘴唇上,说道:“我不介意。你如此善良,想来你所杀之人定为十恶不赦的恶人,你所救之人也肯定比所杀之人要多。我既娶了你,从此你便是我的妻,我便是你的夫。我会对你爱之护之,一生一世不负于你!”
江扶桑认真地注视着田伯原,静静地听着。她早已确知田伯原的心意,可是如今亲耳听到田伯原如此话语,她还是感动地落下泪来。
“怎么了?好啦好啦,不哭啦!”田伯原用手轻轻拭去江扶桑脸上的泪珠,把她拉入怀中,爱抚着她的头发。江扶桑则依偎在他身边,虽是哭泣,心中却甚为甜蜜。
当陆孤竹站在江扶桑身后的时候,她正在一个人修剪院中新种植的扶桑花。田伯原生命中多了一个扶桑,生活中多了满园的扶桑花。
转头望见陆孤竹,江扶桑格外惊喜,“师兄!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然后又假装嗔怪道:“可是你都来晚了呢,都没有赶上我成亲之日,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啊?不过,反正也赶不上了,看在你对我这么好,又是我师兄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吧!”
陆孤竹原本是计划在京中救治了小皇子就赶回江扶桑身边的,没想到东垣派中有急事要他回去处理,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接到江扶桑的请柬,陆孤竹便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他想告诉江扶桑他的心意,他想请求江扶桑不要嫁与他人,却还是迟了一步。短短时日,再次相见,江扶桑已为人妻,而他,却依然是她的师兄。
江扶桑以为陆孤竹见到她成亲,应该会高兴的。可是,陆孤竹的神情却并非如此。“师兄,你怎么了?我刚刚说的,是在逗你呢。我只是非常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事才不能赶来的。田家父母选了这个日子,我们是晚辈,也不好改日期啊!”
陆孤竹望着江扶桑,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却几乎是近乎绝望地问道:“师妹,这么多年来,我心中所想,所求,只你一人,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吗?”
江扶桑一愣,像定住一般,仔细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师兄待她的情意虽深,但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师兄对她,从来都只是兄长而已。眼见陆孤竹悲痛欲绝,江扶桑恍然,竟不知说什么好。
“师兄,我……”江扶桑想安慰他,却又无从说起。
陆孤竹心如死灰,他知道师妹所爱是田伯原,却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师妹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想到有朝一日师妹真的会成他人之妻,而他竟心痛至此。什么匡扶正义、除奸伏恶,于他又有什么干系。他之所求,不过师妹一人罢了。如今看来,师妹自始至终从未知晓。这份思慕的烦恼,竟只是他一个人的孤独。
“唉!”陆孤竹叹息一声,慢慢地离开了。
走出田家,陆孤竹失魂落魄,恍若隔世一般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街道,走过市集,走过乡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直到夕阳西下。
一抹微云掩去了落日的余热。陆孤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自拔。爱意虽深,埋藏既久,不过是痴梦一场,徒增悲伤。连陆孤竹都开始嘲笑自己,半生所寄,到头来成了一张甜蜜却致命的罗网。后半生他真的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想到这儿,陆孤竹举剑插向自己的心头。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江扶桑持剑突然出现,挡住了陆孤竹的剑。
“师兄!你这是何苦!”江扶桑一脸关切与不解。她在师兄走后,担心他的安危,默默跟随左右。陆孤竹走得落寞,全然没有察觉。
陆孤竹对于师妹的出现,视若无睹。他只求一死,再不问其他,更不想和师妹有一分一毫的牵连。是以每一剑都指向自己的致命处,抱定了必死之心。江扶桑只能拼尽全力进行阻挡。
几招过后,陆孤竹的求死之举,与师妹的阻挡之剑交错在一起,变成了他与师妹的格斗。这一来反而让陆孤竹十分恼怒。
此时,田伯原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是看到陆孤竹出门时神情有异,江扶桑又在其后谨慎相随,不放心两人,才悄悄跟在了后面。因为他走得慢,中间又走岔了路,等他再找到两人时,发现他们已经打在了一起,这让他惊讶不已。
看此情景,田伯原着急地唤道:“二位不要打了!扶桑,你常说师兄一直照顾你,有什么事不能让着师兄啊!快住手!”
听了这话,江扶桑心中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哪里是我要打的,是师兄要自残,我拦都拦不住!”
这下田伯原更是吃惊了:“啊?陆兄何以如此?那,扶桑,你一定要拦住啊!”
陆孤竹原本心如死灰,田伯原的出现却激起了他的愤恨。若不是这个男人,师妹又怎么会抛弃自己。师妹要拦着他死,田伯原也要拦着他死,难道他二人就为了让他活着看他们幸福美满、卿卿我我的样子么?田伯原娶了他心爱的女子,还要扮出一副慈悲面孔折磨自己么?这是他有意对自己的惩罚。陆孤竹无处发泄的苦闷一时间都归结在田伯原的身上。于是,他的剑锋立时转向田伯原。
江扶桑被陆孤竹剑锋扭转吓了一跳,道:“师兄,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我是为了你才疯的。为什么你要选择他?我恨他!”陆孤竹一边说一边杀向田伯原。
看到陆孤竹已经没有了理智,江扶桑很是焦虑。她除了尽力保护田伯原,别无他法。田伯原还没有彻底搞清楚状况,看到陆孤竹杀红了眼一般一定要除自己而后快,心中很是疑惑,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躲在江扶桑身后。
陆孤竹的剑舞得飞快,江扶桑不欲与他过多纠缠,却又一时之间难以脱身。眼看一剑将要刺向江扶桑胸膛,江扶桑还没有要躲的意思,田伯原在她身后吓得不自觉地拽了一下她。谁知关心则乱,陆孤竹这一剑原本就是虚晃一下,所以江扶桑才没有躲。而他这样冒冒失失上前一拽,自己反而正好站在了陆孤竹要刺去的方向。
只刹那间,田伯原已然被陆孤竹刺中前胸,倒在了江扶桑身后。
陆孤竹霎时像凝固一般,手中的剑也滑落下来。他在做什么?他都做了什么啊!
江扶桑转回身,扶起地上的田伯原,看着他前胸被血迹浸湿的殷红衣衫,脑子一片空白。
“伯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帮你疗伤。”江扶桑一边说,一边慌乱地拿出手帕护住田伯原的伤口。
田伯原无意识地望着江扶桑,只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答应过要与她白头偕老,要一辈子爱她宠她照顾她的,看来不能够了。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扶桑的生活应该很难过吧。想到这些,田伯原凄然地苦笑了一下,便撒手人寰。
江扶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久之前,她和他还是一对璧人,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转瞬之间,他却化作冰冷的一具尸身。
“师妹……”陆孤竹一时语塞。
竟然还叫她“师妹”,江扶桑觉得这真是世上最大的讽刺。她握起手中的剑,猛地刺向陆孤竹。陆孤竹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只呆呆地望着她。江扶桑的剑却在离陆孤竹脖颈不到一寸处停了下来。
“师妹,这不是我的本意。”陆孤竹万分悔恨地只求速死。
“这样杀死你,太便宜你了!陆孤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江扶桑的言辞中透出寒彻入骨的恨意。
“师妹,我……”
“不要叫我师妹,从此之后,你我同门之谊一刀两断,我再没有什么师兄。陆孤竹,你记着,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说完这些,江扶桑抱起田伯原,惨然离去。
夕阳如血,荒原所存,满是陆孤竹的愧疚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