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神箭阁庭院洒扫完毕,昨日死伤弟兄的尸体,已经搬运出了箭阁。地上的血迹被冰凉的井水冲洗干净,再看不出痕迹。那些打杀毁损的院植、石桌还有假山,数个时辰内,便是被神箭阁的工匠修缮补齐。修缮速度之快,让人啧舌。神箭阁的底蕴,可见一般。
阁中的守卫,依照沙天河的指令,在庭院之中摆了坐席。数十名侍女、家丁,在庭院之中奔走忙活,美酒瓜果,茶水点心,摆满了坐席。
箭阁后厨,使出了浑身解数,将能想到的菜品,均做成出炉。白灼活虾、卤水酱鸭、什锦太平旦、发财雪鱼羹、红烧猪蹄、清蒸鲈鱼、草菇肉丁、东坡肉、腊味合蒸、西湖醋鱼……鸡鸭鱼肉,无一不全。
这些厨子,平日里跟随沙天河,父母妻小皆受了神箭阁不少恩惠。听得箭阁叛逆肃清,沙天河重掌箭阁,无不欢欣雀跃。又听得此次叛乱,得游云门的唐掌门与陆堂主相助,这才顺利平息。由是对二人感激涕零,莫不把这二人视若救命恩人。
箭阁厨子一十七人,在伙房中奔忙一天,未有片刻停歇,连打盹、发愣也未有过。众人如陀螺般忙碌不停,洗刷锅碗瓢盆,准备山珍海味,诸多菜肴。欲穷尽毕生才能,只为恩人今夜吃喝欢喜。
酒窖的管事前往酒窖查点酒水,见得异样,急忙脚步匆匆,来到院中,向沙天河禀报。
他快步来到沙天河跟前,喘着粗气,“启禀阁主,今日为招待阁中贵客,属下开酒窖盘点。发现我神箭阁中,当是进了窃贼。酒窖中的两坛百年寒潭香窖藏,被人偷盗,上好的西域葡萄酿也少了三坛。”
沙天河在庭院凉亭青石台上阶坐着,听得此言,一时神情微楞。戒备森严的神箭阁酒水失窃,这倒是一桩奇闻异事。寒潭香是陆陵拿的,那这三坛葡萄酿,只怕也是他了,沙天河思忖此处,莫名一笑。
他抬头看向远处屋顶,只见夜幕之中,陆陵安坐在屋顶,吹着夜风,遥望远处,悠悠然地饮着一小坛美酒,好不快意洒脱。陆陵的身旁还放着未开封的一坛子美酒。酒坛矮小精致,沙天河认得,正是那三坛失窃的葡萄酿。
他双手将身旁喝剩的两坛寒潭香举起,塞到管事怀中,缓缓说道:“那两坛寒潭香是我拿的。”
管事匆忙将酒坛接过,“原来是阁主拿的,属下不知,还请阁主赎罪,那三坛子的葡萄酿……”阁主素来按规矩办事,今日无端自取酒水,也是怪异,管事试探着继续追问。
沙天河说道:“那三坛子葡萄酿,便不必再追究了。即日起,我神箭阁的美酒,与游云门众同享。但凡游云中人要饮,都不得阻拦。”
管事的张口,正要追问内中缘由,但见阁主出神,神情认真,不似玩笑,只得点头应声,“是,属下谨遵阁主之命。”
“下去吧,把酒水都筹备妥当,莫要耽误了今夜宴席。”沙天河平静说道。
阁主之命,不得不从。管事的躬身,缓步离了院落,径直回酒窖准备。
沙天河看向陆陵,吆喝一声,“好你个陆陵,偷喝大哥我的寒潭香也就罢了。竟是连那葡萄酿也不放过,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陆陵听到喊声,转身回头,看向沙天河,脸蛋微红,“大哥,昔日是你说要与我神箭阁中饮酒,不醉不归。怎了?这才喝了你一坛子葡萄酿,你便是舍不得了?”
“强词夺理,昔日我们义结金兰时曾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美酒,哥哥我也没得几坛。你就顾着一个人享受,也不知叫上大哥。哪有你这样的小弟?”沙天河责难。
“大哥你这般说辞,倒是有些道理。来来来,大哥,你若是愿意,只管上来。小弟我这还给你留了一坛。”陆陵将身旁的酒坛子举起示意,“我可不是一个人在这喝酒,有你,再多一个伴。”陆陵大笑。
“哦?你这又是拐了哪家的姑娘,在屋顶作陪?”沙天河取笑。
“姑娘谈不上,就是个酒量不行,却强行豪饮的酒鬼。这不,酒劲上来了,在撒酒疯呢。”陆陵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说话间,唐少橙自陆陵身后探出身子,对沙天河说道:“沙阁主,我二人……唐突,见你这屋顶……夜风……洒然,这才到了这……这屋顶喝酒。还请……还请见谅海涵。”唐少橙话语间吞吐,似是饮醉。
她在屋顶上缓缓起身,举了酒坛,又是闷了一口,“这酒……好喝……好喝……”
陆陵担心唐少橙步履不稳自屋顶摔下,急忙起身,将她扶下坐好。唐少橙看着他,粲然一笑,“好酒好酒……好久没再与你……一起喝酒……”
陆陵看她,只见唐少橙饮了半半坛子葡萄酿,脸蛋早已彤红,色泽活像一朵桃花,乍时好看。葡萄酿纯美,她喝得微醺,却还是意犹未尽。
“不怪不怪,你二人既有如此雅兴,我老沙便与你二人作陪。”说罢,沙天河轻功施展,飞身上了屋顶,与唐少橙、陆陵坐于一处。
沙天河拿了地上的酒坛,揭了红盖,“难得这良辰美景。来,老沙与你二人干。”说罢,沙天河举起酒坛示意。
陆陵配合,也举起酒坛。唐少橙摇晃着脑袋,吆喝一声,“来,我唐少橙敬你们一杯……敬你们一杯……喝……喝……”唐少橙胡言乱语,她的酒坛子与沙天河、陆陵的相碰,接着又是仰头,猛地再喝了半半坛。酒水自坛子溢出,洒湿了她的衣襟。她顾不得许多,只是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沙天河见唐少橙发髻、衣裳凌乱,向陆陵问道:“她这是怎了?”
陆陵摇了摇头,回道:“夜暮风凉,她见我独坐屋顶饮酒,一时来了兴致,抢了我的酒坛,愣是蒙头豪饮。酒量不行,非要逞能,还非说自己能喝。这不,喝了半坛子葡萄酿,便是举杯明月,一时趔趄,差点从这屋顶摔下。”
“半坛子?这可是西域葡萄酿,入口甘醇,后劲极大。你怎没拦着她?”沙天河追问。
“怎么没有?我都与她说了,这酒劲厉害,她却非是不听。”陆陵摇头。
“堂堂一代掌门,与酒过不去,竟成了醉猫,也是有些意思。”沙天河窃笑,举坛与陆陵相碰。
陆陵又饮了一口美酒,看着唐少橙眼睛微眯,已是醉熏,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丫头也是不易。山门拘谨,门中事多,容不得她吃喝玩闹,不顾形象。这几年,也是苦了她了。且由她去吧,晚些我再带她回房中歇息。”
唐少橙听见陆陵说要将她带走,立时不喜,她眼睛猛地一睁,说道:“我不回去。打死我……我也不回去,我就要在这里,这里……舒服。”夜风吹过,吹动了唐少橙的鬓角,她手指陆陵,眼睛睁大,“你休想……把我……带走……”
“好好好,且由你的性子。不回便是不回。”陆陵安抚。
唐少橙又是一笑,“这还差不多。”她借着酒劲,一时来了兴致,即兴哼起了小曲:
“一夜风花雨剪眉,未得郎君见妾身。
小桥流水暮夕颜,不复笑靥忆初见。
流连醉卧梨树下,看得晨花胜飞雪。
云消花落万里空,曲终人散顾无言。
红裙曼妙青萝舞,何言今酒未消眠。
相思泪烛朱亭待,已是红豆我见怜。”
小曲凄婉,唐少橙将闺阁女子的情思娓娓唱来。
陆陵一愣,不想唐少橙竟还有这才艺。她是在何处学的这曲子?小曲中唱的女子是谁?陆陵看着唐少橙,一时疑惑。
唐少橙唱了许久,打了个酒嗝,许是累了,身子不自觉间靠了过来,一时倒在陆陵肩上。
陆陵正欲伸手,将她扶起坐好。
唐少橙闭了眼,不待陆陵将她扶起,便是厉声,“黑面鬼,不许躲。我就想这样,靠靠……”说着,她嘴里呢喃,谁也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
听得唐少橙的言语,陆陵神情微愣,右手僵在半空,而后收了回来,只得任由唐少橙趴在自己肩头。
底下庭院之中酒席开宴,游云门青山与神箭阁众位当家,吆五喝六,盛情相请,已然入席。
沙天河低头细看,与陆陵低声说道:“大伙既是来了,你二人也与我一块下去吧。”
陆陵点头,正欲起身,衣袖却是被人扯紧。
他低头一看,只见唐少橙紧拽自己的胳膊,摇晃着脑袋,阻拦于他,嘴里还不住重复,“不下,不下,不许下……”
陆陵看着唐少橙拽着自己的衣襟撒泼,一时无奈。他只得坐下,对沙天河说道:“大哥,弟兄们既是到齐,你便自己下去招待他们吧。她醉得如此厉害,也不适宜与众兄弟见面。你且代我二人,招待好大家,让大伙吃好喝好。”
沙天河见唐少橙烂醉如泥,一时半会也不会清醒,只得应诺,“如此,便只好这般了。唐掌门饮醉,你且顾好她,屋顶上不比平地,小心些。”说罢,他轻功施展,飞身而下,径直入席。
主人进场,底下酒宴开席,笙乐齐奏。众人欢庆,举杯相饮,觥筹交错,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宾主欢欣满意。沙天河在宴席之中,作陪致谢,招待了游云门众,言发肺腑,感念箭阁弟兄倾力之情,游云众人救命之恩。众人狂欢,酒坛一坛坛饮尽,桌上肉食,渐然一空,酒水洒漫,流了一地。
酒席盛况,传入伙房,众人听得庭院之中宾客,对今夜宴席颇为满意,一时欢喜。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此宴席,廖表寸心。众人松了口气,一时累乏,各自踏实回房歇息。
唐梦泊扛着四当家的尸首,与上官澈自远处向神箭阁而来。他们跃上屋顶,轻功施展,飞掠而过。远见掌门与陆堂主,二人急忙飞身而来,收了功法。
唐梦泊将四当家的尸首放下,与上官澈正准备一起参拜。
陆陵手指凑唇示意,“小声些,有何情况,你们可先与我说。”
唐梦泊与上官澈,见掌门已是趴在陆陵肩头熟睡,立时明白。二人小声说道:“我二人遵掌门号令,追杀四当家李阿三千里。这厮,逃窜地厉害,数次与我二人搏斗,又从我二人手中逃脱。后我二人追杀他于城外断崖,他不愿死在我二人剑下,便是跳崖身死。掌门严令保留他一个全尸,我二人业已完成使命,带回尸首,前来交令。”
陆陵看向二人,说道:“你二人辛苦了。且将尸首与沙天河带去,听凭他的处置。酒宴还未散场,你二人前去赴宴罢。待掌门醒来,此间事宜,我自会一一如实与她回禀。”
唐梦泊与上官澈躬身,应了声:“是。”而后轻功施展,落入院中,将四当家的尸首转交给了沙天河。
夜间渐凉,陆陵见少橙已是熟睡,脸蛋红润,眼睛紧闭,呼吸间颇有规律。陆陵担心她受了风寒,急忙将她扶起,脱了一件外衣,与她盖上。而后他将唐少橙轻轻抱起,轻功飞燕施展,飞身向唐少橙的房间而去。
陆陵足尖及地,缓步慢行,以手肘撞开房门,进了少橙的客房。他将唐少橙轻轻抱放床榻,将床褥与唐少橙盖好,而后脚步轻灵,缓缓关了房门,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