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前来观礼的群雄散尽,岳青山和容玉师徒也告辞离去,江浊浪一行四人,今夜自便打算在白马寺下榻,等明日和传义大师一同出席【天香阁】的这场武林大会。
因为背负着”国贼门生“、”朝廷钦犯“这些个名号,再加上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半部【反掌录】,如此局面下,在这天下英雄汇聚的洛阳城里,白马寺敢收留这位江三公子过夜,可想而知,无疑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幸好【佛杖】威名犹在,这些江湖侠士再如何嫉恶如仇,再如何贪念秘籍,也不敢擅闯白马寺。
但为防意外,寺中的武僧一脉还是尽数出动,分别在白马寺的内在设防,准备通宵守护。其阵仗之大,竟比下午的衣钵传承大典还要兴师动众。
所以对江浊浪而言,今夜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踏出白马寺半步。
江浊浪原本也是这般打算。
如今的他虽有凡因大师用【虎衣明王金身】设下的一十二道禁制,暂时保住一条残命,气色似乎也好看了些,但整个人不但功力尽失,而且浑身乏力,就连站起身来走路都难,状况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在喝下一碗米汤般清寡的稀粥后,他已准备回房歇息,谁知开欣却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开欣问道:“三叔,我们来洛阳不是要看牡丹吗?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紧接着,她又问道:“我们今晚就去,好不好?”
话说当日在那荒山破庙中,四人重逢之时,开欣之所以坚持要跟江浊浪前来洛阳,就是为了来看牡丹。
可是如今的形势,无论是江浊浪还是开欣这个“国贼孙女”,显然不适合外出,尤其是在今夜。
望着低头不语的江浊浪,一旁的南宫珏和小雨不禁暗叹一声,各自寻思应该怎样打消开欣这一念头。
然而不等他们劝阻,一直都很懂事的开欣,已经自己说道:“如果今天晚上不可以,那么……那么以后再去也可以的。”
听到这话,江浊浪突然抬头,笑道:“我们今晚就去……看牡丹……”
话音落下,南宫珏和小雨都吃了一惊。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江浊浪的意思
——过完今夜,紧接着就是明日那什么【天香阁】的武林大会。对这位江三公子而言,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所以南宫珏和小雨并没有阻止,甚至赞同江浊浪带开欣去看牡丹。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愿望……
那么问题来了,为今之计,他们四人应该怎样离开白马寺,又该去哪里看牡丹?
这个难题,自然落到传义大师这位新上任的白马寺住持头上。
听到这一要求,传义大师虽然有些惊讶,但脸上却不见慌乱,似乎这世上的难题,没有什么能难得住这位交游广阔的佛门高僧。
果然,传义大师沉思片刻,随即反问道:“要看牡丹,何必一定要离开白马寺?”
说着,他已笑道:“还请诸位稍候,贫僧这便设法将洛阳城里最好看的牡丹,全部搬到白马寺来!”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传义大师果然也不例外。
不到一个时辰,这座中原佛家第一寺的后院里,就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牡丹
——有淡金色皇冠般的花王【姚黄】,有千叶肉红花的花后【魏紫】,有花朵呈罕见绿色的【豆绿】,有形似菊花呈紫黑色的【黑花魁】,有花朵颜色红白参半的【花二乔】,有貌似高塔洁白无瑕的【白雪塔】,还有散发出浓郁幽香的【香玉】……
明月之下,良夜之中,五六十种截然不同的牡丹,竟然在这无色无相的禅林之中,渲染出一大片艳丽的花海!
显然,这一盆盆名贵的牡丹,都是传义大师号召白马寺所有僧侣,包括他在洛阳城里的朋友,从城中各处暂时借来的。
面对后院里这么多漂亮的花朵,开欣那双大大眼睛都笑得眯成两条细线,将连日奔波的疲劳一扫而空,笑逐颜开地在花丛中奔跑起来。
看到开欣开心的笑容,就连江浊浪削瘦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罕见欣慰,恭声谢道:“传义大师的恩德……在下不敢相忘……”
传义大师急忙回礼,说道:“江三公子这话未免见外,贫僧与公子虽是初识,但白马寺与少保大人两家的渊源,又何止这几盆花草?”
说罢,他又说道:“江三公子的那面琵琶,如今五弦齐断,本应更换琴弦。然而【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其琴弦材质,贫僧也不识得,更不敢贸然更换。所以只能交给鄙寺的传艺师弟,让他连夜赶工,设法将五根断弦重新续上,但愿能够赶上明日【天香阁】的武林大会。”
江浊浪再次致谢,说道:“多谢两位大师……试问连那撕作数千片碎纸的经书……传艺大师都能复原如初,区区几根琴弦……自是不在话下……”
传义大师又客套了几句,趁着这一由头,顺势向江浊浪说道:“话说贫僧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却又怕贸然询问,得罪江三公子,甚至恐伤了两家和气。”
江浊浪笑道:“大师这话……才是见外……”
传义大师沉吟半晌,便问道:“据说江三公子此行,是要带少保大人的这位孙女北上出关,前往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如此?”
江浊浪回答道:“正是……”
传义大师又思索片刻,眼见南宫珏和小雨二人离得甚远,这才缓缓问道:“那江三公子应该知道,这趟北上之行,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听到这话,江浊浪却并不惊讶,而且也没反驳,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是……”
传义大师不解,问道:“那为何还要去?”
江浊浪苦笑道:“有些事情……未必一定要能成功,才值得去做……否则……夸父何必逐日,精卫何必填海……”
传义大师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江浊浪继续说道:“便如……人之一生,终归是条死路……能走到何处,活到何时,谁也不知……去依然要努力去活……北上之行,亦是如此……走到哪里,便算哪里……”
传义大师沉思良久,终于重新露出笑容,说道:“江三公子之志,贫僧不便多言。只是贫僧继任家师衣钵,自当秉承家师之志,替公子、替白马寺、替中原武林找出一条生路,从而解开这一难题。所以之后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江三公子海涵。”
江浊浪正色说道:“这个自然……”
话到此处,传义大师也就不再多言,告辞说道:“请恕贫僧失礼,今夜还约了几位朋友喝酒,就不打扰各位赏花了。”
一个出家之人,而且还是佛门胜地白马寺的新任住持,居然约朋友喝酒?
但江浊浪并没有多问。
但是可想而知,武林大会召开前夜的这一顿酒,必定另有深意。
就在江浊浪和传义大师说话的同时,后院另一边的南宫珏和小雨,也在说话。
看到这满园盛放的牡丹,小雨的眼睛都亮了,就像是夜空中那明亮星星。
她不禁叹道:“要是有人为了我摆出这么多花,我一定嫁给他!”
女孩子大都爱花,就像开欣,而小雨也是一个女孩子。
南宫珏虽然自称【花醉三千门客,剑寒十三使司】,但毕竟是个铁血男儿,对这些花花草草其实并不感兴趣。
望着小雨脸上灿烂的笑容,他却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快乐。
南宫珏始终觉得,这个活泼开朗的漂亮女子,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埋藏着另外一些东西
——似乎是悲伤,甚至还有痛苦……
他不禁问道:“苦海住持说,你是白云剑派门下?”
小雨微微一愣,转头白了他一眼,笑道:“行走江湖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女孩子的隐私,千万不要打听。”
南宫讨了个没趣,也觉得自己这一问有些突兀,只好转开话题,说道:“都说白马寺里有位高僧,是【西江月】上的【佛杖】,今日却一直没有露面。照你所言,这位【佛杖】已有三十多年不曾外出,也不知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然而他这句话,又碰了一个钉子。
小雨这次连看都没看他,只是说道:“和尚的隐私也是隐私,同样不要胡乱打听。”
南宫珏只好闭嘴。
看着远处交谈中的江浊浪和传义大师,还有花丛中来回奔跑的开欣,南宫珏默然许久,始终无法放下心里那个积压已久的结症。
于是他又向小雨问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请你指教。”
小雨仔细观赏着一株墨绿色的牡丹,应声说道:“你问。”
南宫珏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护送他们二人北上出关,虽然只是一趟挣钱的差事,但这位江先生倘若真如江湖传言,是要投靠北漠太师,借异族大军攻占中原,以此来报师门大仇,那我们两个的这趟差事,岂非助纣为虐?”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若是如此,这银子不挣也罢。就算失信于人,也绝不能失了家国大义!”
听到这话,小雨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觉得,这些江湖传言是真吗?”
南宫珏一怔,说道:“我不知道。”
小雨追问道:“我只是问你的感觉。”
南宫珏略一思索,迟疑道:“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应该……不会?”
小雨笑道:“那不就够了!”
南宫珏正色说道:“当然不够!这位江先生从未向我们言明他们北上出关的目的。而且这一路上本该处处小心,隐秘行事,他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来参加这什么英雄大会,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件事若是不说清楚,这趟差事我……我始终觉得不妥!”
看到南宫珏这一脸严肃,小雨也收起笑容,反问道:“除了挣钱,你接这趟差事的目的是什么?”
南宫珏没听明白。
小雨再问道:“如果你接这趟差事,只是为了挣钱,那就只管拿钱,什么都别问;如果除了挣钱,接这趟差事对你来说还有其他目的,那是什么目的?”
南宫珏回答不上来
——他甚至还是不太明白小雨的意思。
小雨已继续说道:“不管做什么事,都有目的。江浊浪为什么一定要带开欣北上出关,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也不应该成为你接这趟差事的理由。
换句话说,你要做一件事,一定要有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将别人的目的当成你自己的目的。你听明白了吗?”
南宫珏听明白了,但是无法回答。
他当然知道自己接这趟差事的目的,而且他的初心非常简单
——一个是死到临头的废人,一个是满门被诛的女童,自己不忍心看到这么样的两个人,被无数身强力壮的人一路追杀,所以才会接这趟差事,允诺护送他们北上出关。
可是这个将死之人,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甚至是将来祸乱中原的罪魁祸首,那么自己还应该保护他吗?
所以绕来绕去,南宫珏依然答案。
他只能把这个问题还给小雨,反问道:“那除了挣钱,你接这趟差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小雨笑了。
她的回答很直接,也很耸人听闻:
“因为我想杀人!”
她解释说道:“要是我在路上撞见一个人,就直接上去把他杀了,这不但有点缺德,而且也杀得没意思。所以最好的是,有人主动来招惹我,来十个,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杀十个;来一百个,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一百个。
如今跟在这位江老板身边,全天下的人都要来主动招惹我,我也能名正言顺地杀天下人,你说我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差事?”
这番话直听得南宫珏一脸惊讶,然后逐渐变成愤怒,质问道:“你……你活着就是为了杀人?”
小雨不以为然,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上什么人都有,有驾车的车夫,有念经的和尚,有卖唱的歌女,有治病的郎中,当然也有杀人的屠夫。形形色色,各司其职,并存于世,缺一不可。倘若人人都是救人的善人,没有杀人的恶人,那反而不正常了。”
南宫珏彻底无言以对,只能说道:“你疯了……”
谁知小雨突然叹了一口气,重新望向面前那株墨绿色的牡丹,幽幽问道:“南宫,你说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
南宫珏没有回答。
小雨已自顾自地说道:“人这一生,都是要死的。每个人之所以终日忙碌、疲于奔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活够,所以还不想死。
可是对一个已经活够了的人来说,最好的结局,当然就是大闹一场,欣然离开……”
南宫珏没有接她的话。
就算他想接话,也没有机会了,因为花丛里的开欣已招呼道:“三叔!小雨姐姐!南瓜哥哥!你们快来看看,这盆花的花枝上,居然长了三朵完全不一样的花,这到底是什么花?”
后院另一边,刚送走传义大师的江浊浪,已回答说道:“那是【冰凌罩红石】……又名【童子面】,是牡丹花里……极为罕见的品种……”
但是他的人却没有过去,只是独自坐在石凳上
——因为没有旁人的搀扶,这位曾经名扬中原武林、威震四海列国的江三公子,已经无法行走了。
而小雨已立刻回过神来,重新浮现出笑容,再不搭理南宫珏,过去和开欣一起赏花。
望着他们三人,南宫珏身在这月夜禅林的花海之间,他突然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有些问题,或许并不需要答案;有些事情,或许并不需要面对。
因为明日,或许就是这一切的结局,也是这一路的终点,甚至是这一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