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浊浪这句话出口,无疑是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之上,最令人震惊的一刻!
甚至,比之前南宫珏打赢洛长川,王刀打赢武元胜,小雨连胜二十场,慕沉云打退岳青山、单掌高举龙老仙尊还要令人震惊。
【反掌录】果然存在,而且就在江浊浪身上!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全都死死盯着这位江三公子探入怀中的手
——这一场面,就像是两千多条饿了好久的狗,突然看到一块带肉的骨头。
而主人席位上白马寺的传义大师、黄山派的潘掌门和岳青山师徒三人,聚精会神的目光之中,更多的则是大惑不解
——之前派往庐州捉拿江浊浪的凤鸣霄、凡因大师、清泠子和何不平四人,难道一路上竟没搜过他的身?
倘若他们四人早就从江浊浪身上搜出了【反掌录】,又怎么可能不以书信告知,甚至先一步将书送来洛阳?
只可惜四人如今皆已身故,其中原委,已经无从得知。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位江三公子,马上就要当着在场两千多人的面,从自己怀中取出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
就连飞扬跋扈的慕沉云,这一刻也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双眼中,是藏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这位江三公子,并没有让大家失望。
他的手从怀中抽出的时候,掌中已经出现了一样东西,用好几层羊皮纸包裹着
——观其大小厚薄,羊皮纸里面,分明正是一本书!
所有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传闻中的【反掌录】,终于要现世了?
这当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望着江浊浪手里这本用好几层羊皮纸包裹着的书,南宫珏突然觉得这本书好像有点眼熟……
但对面的慕沉云早就等不及了,一伸手就将这本书从江浊浪手里夺了过来。
然后他正要用双手解开外面的羊皮纸,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掌,此刻还高举着半空中正在和自己对掌的黄山派龙老仙尊。
只见这位一百三十多岁高龄的武林前辈,如今已是双眼紧闭,却是累得脱力,晕死了过去。只因被慕沉云的掌力黏住双掌,所以整个人一直被举在半空中。
当下慕沉云便将掌力往外一吐,龙老仙尊的身子就立刻远远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场中他的那辆轮椅上,瘫倒在椅背继续昏迷。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显然,今天的这个江湖,已经不再是龙老仙尊的那个江湖。
属于他的时代,从此刻起,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但是没有人对此表示感慨,也没有人关心这位龙老仙尊是生是死
——因为所有人的眼睛,此刻都在死死盯着慕沉云手里的那本书!
慕沉云左手一空,急忙剥开外面的羊皮纸,里面却是一本颇有年月的古书,封面上是用古隶书写的三个字:道德经。
【道德经】?
为什么会是【道德经】?
这当然是【道德经】了!
南宫珏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自己当日几乎跑遍了庐州城里的所有书店,最后用慕容无猜的宝剑,从【庐州小孟尝】孟朋飞的手里,换来的那本唐时谷神子校刊版的【道德经】!
至于这本【道德经】的来历,包括为何会出现在江浊浪身上,这当中的来龙去脉,除了江浊浪自己,其实还有八个人知道,分别是:
【庐州小孟尝】孟朋飞、岳青山座下弟子凤鸣宵、白马寺凡因大师、黄山派清泠子、【河洛大侠】何不平、【沧冥鬼医】冯一春、林嫣如(【鬼帝】平九霄)和南宫珏。
可如今,这八个人里面还活着的,就只剩南宫珏一人……
所以,就连小雨也搞不懂江浊浪身上为什么会有一本【道德经】,更别说是慕沉云和此刻在场的这两千多号人!
对此,慕沉云难免有些愕然,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江浊浪没有回答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淡淡说道:“东西都已经到手……二师兄却不认得,难怪师父……不肯交托于你……”
听到这话,慕沉云的脸色立刻变了,七分惊疑之中,还带着三分惊怒。
他急忙翻开这本【道德经】的封面,只见里面除了经书原文,字里行间分明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粗略一读,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内容。
慕沉云只能继续往下翻阅,口中则喃喃说道:“谷神子校刊?谷神子是谁……莫非是老头子的又一个化名?”
在场群雄看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了
——早在慕沉云从江浊浪手里夺过此书之时,大家就已是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只为一睹传闻中的【反掌录】。若非忌惮慕沉云,只怕当场便要一拥而上。
如今眼见慕沉云这般神情,分明是看不明白这本【反掌录】,在场群雄又急又气,纷纷各抒己见。
只听开封大相国寺的智胜法师率先说道:“老衲对【道德经】颇有研习,当世通行的版本,皆是以河上公录本为主,此外便是曹魏王弼刊版,却从不曾听说有什么谷神子校刊版,可见当中必有古怪!慕大人既然有疑问,不妨借老衲一观,共同参详。”
话音刚落,钟南山全真道的霞烁真人立刻呵斥道:“荒谬!和尚不念佛经,研习我道家的【道德经】做甚?倒是贫道每日诵读【道德经】三遍,八岁时就能倒背如流,慕大人倘若要找人一同参详,贫道才是不二之选!”
说着,一僧一道争执不下,差点动起手来。
幸好主人席位上的洛长川及时开口制止,说道:“两位休要争执,依洛某之见,【道德经】云云,不过是个幌子,分明是少保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反掌录】伪装成了【道德经】的模样。所以要想参透其中玄机,只怕与是否精通【道德经】原文并无关系。”
听到这话,不少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双龙寨的一位当家更是附和道:“洛大侠说得在理,定是如此!便如昔日曾有一门风华绝代的剑法,就是故意伪装成了一本琴谱萧谱,【反掌录】当然也能伪装成【道德经】!”
但立刻又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只听河洛一带有名的侠盗【无影手】说道:“都别瞎猜了——你们这些个没读过书的家伙,当真笑煞我也!内容明明是【反掌录】的,怎么可能伪装成【道德经】的内容?所以这当中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少保在书写【反掌录】时,一定是用了隐形墨水,从而将【反掌录】的内容直接书写在了这本【道德经】的书页之上。是与不是,慕大人只需用水将书一泡,便知分晓!”
对于这一说法,百草堂的许老先生既给予了肯定,又给予了否定,冷冷说道:“果然是下三滥的小毛贼,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想隐藏字迹,据老夫所知便有七八种法子;每一种法子,都得用对应的药水浸泡,隐藏的字迹才会现形。要是选错药水,就算把书泡烂,你也休想见到一个字!”
洛阳名侠章员外则进一步给出了结论,说道:“隐藏字迹的确有七八种法子不假,但这本【反掌录】隐藏字迹的法子,只可能是一种,那就是用枸橼汁调以药水书写,待到字迹干涸后,不留丝毫痕迹,需以火烤方可现形。”
百草堂的许老先生不禁一愣,怒目问道:“你又不是少保,你怎么知道他用的是枸橼汁?”
章员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胸有成竹地说道:“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本【道德经】分明是一本上了年头的古籍,又怎么经得起用水浸泡?以少保大人的深谋远虑,当然不会忽视这一点,所以他只能选择用火烤方可现形枸橼汁来隐藏书中的字迹。”
许老先生又是一愣,越想越觉得有理,当即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说道:“慕大人,且容老夫替你烤一烤,定可解开这本【反掌录】的玄机!”
“……”
对于在场群雄铺天盖地的议论,江浊浪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静静坐在原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而这当中最惊讶的,显然是南宫珏。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也就是说,江浊浪把自己从【庐州小孟尝】孟朋飞手里买来的那本谷神子校刊版【道德经】,当成【反掌录】交了出去?
而且,在场群雄居然还相信了?
南宫珏有点懵,甚至还有点想笑。
但是仔细一想,众人这般反应,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当中的逻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对在场群雄而言,此时此刻,从这位少保门下三弟子身上取出来的一本书,除了是那传闻中【反掌录】,还能是什么?
至于这一逻辑的背后,显然是在场群雄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对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近乎疯狂的执念!
执念,往往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
——就连慕沉云也不能例外。
他此时已将这本【道德经】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依然没有参透其中玄机。
再听到四下群雄七嘴八舌的议论,当中还有人端着水、拿着火过来要替自己泡书烤书,慕沉云陡然回过神来,提气厉声喝道:“滚——”
这个“滚”字一出,在场群雄立刻安静下来,再不敢多嘴一句。
慕沉云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同参详。
他当即合上书页,小心翼翼地用羊皮纸重新包裹起来,两只眼睛则死死盯着面前的江浊浪,似乎想从自己这位师弟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显然,对于这本【反掌录】的真伪,他依然存疑。
可偏偏江浊浪的脸上,至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对视半晌,在场群雄也只能静候。
终于,还是慕沉云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那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问道:“三郎,你以为你能骗得了哥哥?”
江浊浪神色自若,淡淡说道:“以二师兄的智慧……我又怎么骗得了你……”
慕沉云一愣,随即傲然笑道:“那倒也是!”
说罢,他已将包裹好的这本【道德经】收进自己怀中,冷眼扫视周围这两千多号人。
他的这一动作说明
——他信了!
这本【道德经】,就是【反掌录】!
面对慕沉云冰冷的目光,在场群雄急忙低头,生怕和他对上眼神。
只听慕沉云沉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老头子的【反掌录】,如今已落入我手,觊觎此书之人,大可来京城找我老慕!倘若还有人因此为难我这个师弟,休怪老慕心狠手辣,率镇抚司抄了他的满门!都听懂了吗?”
有了之前的教训,在场群雄这一次都学聪明了,急忙回答说道:“是……”
当中还有人担心这位慕大人嫌声音不够响亮,纷纷大声回答道:“是!”
慕沉云见状,当即发出一阵洪亮的长笑,再不理会此间众人,也不和江浊浪这个师弟打招呼,三百多斤的身形一晃,就此消失不见。
他就这么走了?
他走得并不突兀。
因为慕沉云此番前来,目的就是要取少保留下的【反掌录】和师弟江浊浪的性命。如今【反掌录】既已到手,他也信守承诺暂时放过江浊浪性命,当然就可以走了。
看到此人终于离开,在场的两千多号人同时松下一口大气。
就连主人席位上的武林盟主岳青山,也挪了挪身子,问旁边一桌讨了口茶喝。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幸好这个慕沉云并非江湖中人,往后应该也不会再有照面的机会……
过了好久,缓过一口气来的在场群雄,才重新回归到眼前之事。
显然,今日这场由公道堂、白马寺和黄山派三家联名召开的天香阁武林大会,开到这里,已经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
身为已故少保门下弟子的江浊浪,如今既非朝廷通缉的钦犯,又有京城镇抚司负责处理他的事,当然用不着也轮不到武林中人干涉过问。
至于众人朝思暮想的【反掌录】,如今也已被慕沉云夺走,当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为难这位江三公子了。
眼见公道堂的岳青山和洛长川相继落败,无颜开口,黄山派的潘掌门又被震成内伤,其太上掌门龙老仙尊更是晕倒在场中的轮椅上,传义大师身为白马寺新任住持,只能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准备出面结束今日这场令中原武林颜面扫地的武林大会。
谁知不等传义大师开口,岳青山座下女弟子容玉突然扬声问道:“今日之事要是就这么完了,你们今后还有脸在江湖上混吗?”
她这话说的没错。
经此一役,今日到场的这两千多号人,都会以自己曾出席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为耻,至少在往后的两三年里,无法在江湖同道面前抬起头来,甚至终身羞于提及此事。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先是南宫珏和王刀各胜一场,赢了【三局两胜】之约,然后是小雨一人半剑连胜二十场,最后是慕沉云连败岳青山和龙老仙尊,孤身一人震慑全场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已经丢过的脸,又岂能补救?
却听容玉又说道:“慕二那厮虽然蛮横,却因他朝廷官员的身份,家师岳盟主这才没有与他计较。莫说他慕二是【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胖子,冲着他那身官服,我辈江湖中人,也得让他三分。所以慕二今日的种种举动,不算什么,各位也不必介怀。”
听到这话,在场群雄满腔的屈辱,这才好受了一些,纷纷点头。
但容玉眼中立刻已有杀意浮现,举目往向席间的江浊浪,扬声再问道:“但是这个国贼门下弟子江三,还有他身边这个贱女子,却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中人!今日若是放过他们几个,你们能够咽得下这口气,能够丢得起这个人?”
这话一出,在场群雄终于明白了岳盟主座下这个漂亮女弟子的意思
——她是打算杀掉江浊浪一行人泄愤,同时多少也能替今日到场的所有人挽回一些颜面?
这一提议,的确有些道理。
可是要取江浊浪的性命,难点并不在于这位已经沦为废人的江三公子,也不在于他身边伤痕累累的小雨和南宫珏,而是在于刚刚离开的那个人……
传义大师急忙说道:“此举万万不可!慕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倘若有人再敢加害江三公子,便是和他乃至京城镇抚司为敌,以妨碍朝廷公务论罪。这一点诸位方才都亲耳听见、也亲口答应了。”
容玉随即笑道:“不想事到如今,白马寺依然念着昔日与国贼的交情,意欲包庇贼人?”
传义大师立刻闭上了嘴
——一个真正懂得说话的人,不是时时刻刻巧舌如簧,硬要把白的说成黑的,而是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有些事争辩的越多,反而越描越黑,尤其是和容玉这样的女子争辩。
看到传义大师哑口无言,容玉不禁得意的一笑。
她当即站起身来,一路走到场中,向四下众人说道:“正所谓法不治众,若是一两个人杀了江浊浪,慕二自然要来寻仇报复;但若是今日到场的两千多位英雄一同动手取了江浊浪性命,他慕二再横,难道还能将这两千多人通通赶尽杀绝不成?”
听到容玉这一通说辞,本已心灰意冷的群雄,难免又有些愤愤不平,向江浊浪投来憎恨的目光。
但是在场群雄也不傻
——没有人会傻到为了出一口恶气、争一张脸面,就去杀死江浊浪,从而得罪慕沉云这个瘟神。
谁知容玉还有下文。
她突然朝四下众人妩媚一笑,柔声问道:“敢问各位,还想要那半部【反掌录】么?”
这话一出,群雄立刻重新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只听容玉笑道:“想必各位方才也听到了,这位江三公子亲口说过,他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试问国贼留下的【反掌录】,他自然早已熟读,铭记于心。也就是说,如今世上一共有两本【反掌录】,一本已落到慕二手里,另一本,则是在这位江三公子的心里!”
说罢,她向所有人反问道:“小女子请教各位英雄,是前往京城从那慕二的手里夺书容易,还是此时此刻,从这个废人江浊浪的嘴里讨书容易?”
在场群雄的眼睛立刻亮了
——当中还有不少是犹如饿狼一般的凶狠和贪婪。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愿意赌一赌、搏一博!
若是能够得到那半部【反掌录】,莫说是得罪一个慕沉云,就算是得罪整个【西江月】上的一十八人,甚至是得罪当今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顷刻间,在场的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
可想而知,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规则可讲……
对此,江浊浪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同桌的小雨则是不屑地一笑,重新持剑在手,向南宫珏问道:“还能打吗?”
南宫珏虽然失了长剑,脸上却无丝毫惧意,冷冷说道:“当然!”
说着,他四下一望,忍不住问道:“那个王刀呢?”
自从被慕沉云一掌远远震飞,这位【铁胆王刀】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这当中的原因南宫珏或许不明白,但江浊浪和小雨都很清楚
——因为看到了慕沉云的出手,王刀自问已经没有能力阻止别人先他一步取江浊浪性命。
而且他也丢不起被对方一掌震飞的这个人,所以干脆不再露面。
对此,小雨只回答道:“管他做甚,自己打自己的!”
说着,她的目光狠狠盯着场中的容玉,口中则笑道:“倘若我这条命只能再换一个,那么一定是换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