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浊浪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恍惚中,他似乎来到了一团虚无之中。上窥无天,下临无地,就像是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境。
江浊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因为这里仿佛并没有时间一说。
在这期间,他还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
这当中有春暖花开时的写字作画,有夏日炎炎中的习武练剑,有秋风红叶里的抚琴奏乐,有冬雪纷飞下的攻书治学。
还有暹罗一国的皇城厮杀,高丽一国的朝堂政变,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鏖战,洛阳龙门石窟的讲经论佛,普陀山万国盛会的连番苦战……
之后,这一幕幕往事的颜色,就开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这是因为,那个轻纱蒙面、一身白色衣裙女孩子,从此刻起,便已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
——【蓬莱天宫】的白轻雪,也是江浊浪日后的妻子。
很快,江浊浪又看见了他们两人在普陀山【万国盛会】的初见,东海怒波中的泛舟遨游,蓬莱天宫里的不离不弃,江户灵峰下的同生共死……
最后便是新婚那日,京城乌云密布,阴风阵阵。自己这位还没来得及过门的妻子,为【西江月】上的通天妖君所杀,头颅居然从大红花轿里滚落出来……
至此,江浊浪眼前的画面色彩更加艳丽,却只剩下一种颜色
——鲜血般的惨红之色!
为报杀妻之仇,他与通天妖君的生死一战,竟然在太行山中缠斗了一个多月。
而这一战最终的结果,就是江浊浪生不如死的三年。
整整三年,对江浊浪而言,他并非活着,充其量只能算没死。
终于,历经三年的悲痛欲绝,魂牵梦绕之余,他眼前的血红色也渐渐消褪,让画面只剩下黑白二色。
然后就到了那一个夜晚,江浊浪面对火炉前那位年近六十的长者,眼角渐渐有泪光浮现……
记得当时火炉上正烧着一壶热水,腾腾升起的热气,勾勒出长者那坚毅而刚正的脸部轮廓,还有他眼中那义无反顾的目光……
这一夜,他们两人聊了很多。
其中让江浊浪印象最深的,是长者告诉他说:
“……这一路上,会有无数人因你而死。这当中,有想害你的人,有想杀你的人,有想帮你的人,还有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他们的死,都将算到你的身上……”
“啪——”
一幕幕往事浮现至此,便如同碎裂的铜镜片片飘散,再不复见。
而江浊浪的眼前,也重归朦胧,仿佛是天地未分时的混沌。
自己的一生,便就此结束了?
不对……
江浊浪记得很清楚,那一夜之后,他从京城赶赴钱塘,然后再从钱塘出发,历经千辛万苦,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还有开欣,还有小雨和南宫珏,以及一众出手相助之人,怎么都没有了?
于是江浊浪在混沌中努力找寻,甚至想要用手拨开眼前的朦胧。
渐渐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居然有了知觉;再一努力,两只眼睛也随之睁开。
江浊浪就此醒来。
他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很软的床上。
床在一间屋子里,看房间里的装饰陈设,显然是一家颇具规格的客栈上房。
这是哪里?
难道是自己居然活着抵达了【销魂谷】?
没有阳光,房间里微弱的光亮,来自桌上一盏银色油灯,燃烧的灯芯正发出轻微的“嗤嗤”之声。
江浊浪缓缓调匀胸腹间虚弱的气息,逐渐回过神来,确认了一件事
——自己的确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觉四肢沉重,浑身无力,体内经脉依然是枯竭之象。
可想而知,虽然此刻的自己能够侥幸醒来,但是这条残命,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当下江浊浪深吸几口气,尝试着从床上坐起。
谁知他刚一发出动静,立刻惊醒了坐在圆木桌前的一个女子。
银釭烛火映照下,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穿着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用一支白玉般的纤手轻托脸颊,倚在桌上小憩。
听到床上声响,她立刻转过头来,用朦胧的睡眼望向江浊浪。
很快,她的目光就已变得清澈,仿佛是静谧的深井之水,却又渐渐掀起波涛,化为怒海
——那分明是怨恨的眼神,又或者说是愤怒!
看到露在面纱外的这双眼睛,江浊浪顿时一愣。
他当然认识这双眼睛,也认识这个眼神
——曾几何时,这双眼睛的主人和自己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密,而且本该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陪伴……
只可惜新婚之日,乌云飞血,终于阴阳两隔,空余残梦遗恨。
到如今,早已心若死灰的江浊浪,更是连梦也未曾梦到过一次。
所以,这双眼睛的再次出现,难道只是一场梦?
不是……
这绝不是梦!
因为江浊浪记得,就在自己此番失去意识之前,销魂谷外的【迎宾镇】上,面对通天妖君的突然袭击,正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怀抱【尸舞】,出手击退了通天妖君的尸群。
轻雪……
真的是你回来了?
然而此时的江浊浪,显然是清醒的。
望着白衣女子的这双眼睛,他凝视良久,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禁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微晴?你……你怎么来了中原……”
这个被他称为“微晴”的白衣女子并没有回答,反而将自己的目光从江浊浪身上挪开,投向了别处。
江浊浪努力坐高身子,追问道:“难道是……蓬莱天宫……出了什么事?”
白衣女子还是没有说话。
江浊浪等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苦笑道:“算来已有……五六年未见,你竟如此……怨恨于我?”
听到这话,白衣女子愤怒的目光再次落到江浊浪身上,终于开口说道:“我来是要取回【破阵】。此外,还要带你回蓬莱天宫。”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冰冷,似乎不愿透露出自己的情绪。
江浊浪微一愕然,随即说道:“【破阵】虽是……蓬莱天宫之物,但我此行,恐怕……还得借用一阵子……至于我自己,你应该知道……已经没命跟你回去了……”
白衣女子不动声色,说道:“尸体也行。”
江浊浪目光微微闪烁,再次问道:“微晴……蓬莱天宫究竟出了何事?莫非是……冷宫主……咳咳……她怎么了?”
白衣女子再次挪开目光,低声说道:“与你无关。”
说罢,她的眼神已恢复平静,淡淡说道:“取琴拿人,是我这次前来中原必须要完成事,并不是来和你商量。”
江浊浪不禁哑口无言。
显然,话到此处,双方已经聊不下去了。
幸好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笑道:“一个病秧子,一个闷葫芦,只管各说各的,结果牛头不对马嘴,莫名其妙!”
话音落处,“吱呀”一声,房门已被推开,却是小雨大步踏入房中,怀里还抱着半个西瓜。
看到小雨的突然出现,白衣女子不由得一凛,目露警惕。
小雨却满不在乎,径直拖过一把椅子,抱着西瓜大摇大摆地在两人当中坐下,用勺子去舀瓜瓤吃,笑道:“也罢,到底是这位江三公子厚颜无耻,霸占了人家的琵琶不肯归还,还是蓬莱天宫的仙子趁人之危,欺负一个快死的人,你们便把话说开了,由本姑娘来替你们评评理。”
江浊浪见小雨气色红润,言语也是中气十足,之前的重伤显然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不禁松了口气。
他便向那白衣女子介绍道:“这位是简如雨简姑娘……这一路上,承蒙她多次出手相救,我等才能……一路走到此间……”
那白衣女子却寒着脸不接话。小雨见状,顿时笑道:“用不着介绍啦,你昏睡的这七八天里,大家早就见过多次。话说这位蓬莱天宫的仙子,当真高冷得紧,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不敢打听仙子名讳,只好跟开欣学,叫她一声‘闷葫芦姐姐’。”
江浊浪微微一愣,急忙说道:“不可无礼,这位是……蓬莱天宫的白微晴白姑娘,而且还是……还是亡妻白轻雪的亲妹妹……”
听到这话,小雨诧异半晌,随即一脸好奇地望向眼前这个白衣女子,释然道:“我倒是谁,原来是江老板的小姨子来了,失敬失敬!”
谁知那白衣女子顿时脸色一沉,向小雨怒道:“胡说八道!”
小雨不解,问道:“怎么,莫非你不赞成他们这桩婚事?”
白衣女子怒视小雨半晌,终于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江浊浪,恨恨说道:“江浊浪,你还我姐姐性命!”
这话一出,江浊浪显然无言以对,千愁万苦,终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白轻雪,白微晴……
自己欠她们姐妹二人的,的确已经太多。
甚至,杀害亡妻白轻雪的凶手,至今依然存活于世。而自己却已落得如此境地,就连杀妻之仇都无能为力……
白微晴也没有再说话,双方又一次陷入沉默。
坐在两人当中的小雨吃了几勺西瓜,见他们还是不说话,当即接过话头,说道:“我们从头说起,江湖传言,这位江三公子与蓬莱天宫的白轻雪白姑娘,最初是在普陀山的【万国盛会】上结识,自此两情相悦,结伴江湖,可是如此?”
说罢,她见两人都不理会,便向江浊浪再次确认道:“江老板,可是如此?”
江浊浪只得叹道:“是……”
却听白微晴冷冷说道:“分明是他用花言巧语,骗了我姐姐!”
小雨笑道:“微晴姑娘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在场亲眼看见的?”
不料白微晴淡淡说道:“正是。”
小雨微微一愣,不料这位白姑娘当时居然也在场,只得向江浊浪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骗了人家的姐姐,如何却把妹妹晾在一旁?难怪人家要记恨于你。”
江浊浪闭口不言
——这种问题,他当然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
小雨向他追问道:“那么之后轰动当世的东瀛江户一役,是这位白姑娘自己要跟你同去呢,还是你把她骗去的呢?”
江浊浪显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些往事,但话已至此,他只好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当时【万国盛会】之上……一名东瀛高手不肯服输,约我前往……东瀛江户再战。轻雪担心我孤身赴约……有所闪失,便提议……让我随他们姐妹二人前往蓬莱天宫,问冷宫主【破阵】一用……”
小雨听到这里,已是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破阵】、【尸舞】,本就是蓬莱天宫的镇宫之宝。看来江三公子这趟蓬莱天宫之行,不但成功借到【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而且还‘借’走了一个老婆。”
却听白微晴接口说道:“若非受了此人的蒙骗,我姐姐当时又怎会叛出蓬莱天宫,最后命丧中原?”
小雨脱口问道:“叛出?”
白微晴怒视江浊浪一眼,忿忿说道:“蓬莱天宫门下,皆是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自幼便已斩断红尘,毕生研习音律武功,从无出嫁成亲之说。我姐姐天资聪慧,本是下一任宫主的不二之选,谁知却因此人断送前程,甚至葬送性命!这一笔账,难道不该算在此人身上?”
小雨听得咋舌不已,叹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天宫仙音】、东海蓬莱天宫,居然是尼姑庵的规矩……”
说着,她又向江浊浪问道:“也就是说,你的这个老婆,其实是问蓬莱天宫抢来的?”
她这一问话糙理不糙,就连江浊浪也无法反驳,只能选择默认。
白微晴冷哼一声,说道:“当年此人前来蓬莱天宫,冷宫主见他才貌双全,又是要前往东瀛赴约,这才破例答应出借【破阵】。谁知此人贪心不足,还要执意将我姐姐一并带走,终于犯了宫中禁忌,与冷宫主大打出手。最后更是……更是恩将仇报,出手重伤了冷宫主!”
听到这话,小雨惊讶之余,就连怀里的西瓜也忘记吃了,一脸惊骇地望向江浊浪。
江浊浪只能叹气,说道:“在下昔日……年少轻狂,这番罪孽……一直深感自责,不知如何方可补偿……”
白微晴冷笑道:“你休要惺惺作态!要想补偿,这便归还【破阵】,还有你的这条命,我也要一并带回蓬莱天宫!”
但小雨显然不太相信白微晴这番说辞,当即向江浊浪问道:“就算再如何年少轻狂,恩将仇报之举,恐怕也不是你这位江三公子的做派吧?况且堂堂【西江月】上的【玄霜】、蓬莱天宫的一宫之主,就算被中原武林视为禁地的蓬莱岛只是一座光秃秃的孤单,凭你孤身一人,竟能重伤【玄霜】,恐怕也有些说不过去。”
不等江浊浪回答,白微晴已怒道:“那是因为冷宫主有心相让,此人却狼心狗肺,趁机狠下毒手!”
小雨越听越糊涂,又向江浊浪笑道:“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倘若江老板还是不肯说清当中的缘由,可别怪我胳膊肘往外拐,要帮你小姨子讨个说法了。”
江浊浪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叹道:“微晴所言不差,此事……确实是我之过……”
顿了一顿,他终于还是说道:“当时我执意……要带轻雪离岛,只能依照……蓬莱天宫的规矩,接连闯过斗琴、论剑和比武三关……最后一关由冷宫主亲自镇守……我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全力以赴。岂料……关键时刻,冷宫主居然……收招相让,我一时不慎,终于没来得及收手……”
小雨不解,问道:“高手相争,生死胜败本就只在一线,她为何要突然相让?”
江浊浪踟躇良久,叹道:“当日一战,是我……技不如人,若非冷宫主……临阵收招,我必死无疑。是以……这当中的缘由,自然是因为冷宫主惜才……”
谁知对面的白微晴突然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江浊浪,冷宫主的心思,你难道不知?何必在此装傻充愣。”
江浊浪微一凛然,不再言语。
但当中的小雨却越听越是惊异,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意思?难道蓬莱天宫之主、【西江月】上的【玄霜】,竟然看上这位江三公子不成?”
江浊浪当即说道:“休要胡说……”
白微晴却没否认小雨这话,只是恨恨盯着江浊浪,说道:“这些年来,冷宫主因伤而病,因病复伤,终日郁郁寡欢,身子也一年比一年虚弱。早在去年,她便有打算选出蓬莱天宫的新任宫主,就此闭关归寂。”
听到这话,江浊浪沉默良久,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所以……你此番前来取回【破阵】……自然是为……继任蓬莱天宫的新宫主做准备……”
白微晴面纱下的脸色一寒,怒道:“不止是【破阵】,冷宫主的病根在哪,你我心知肚明!这次就算无法将你活着带回宫中谢罪,我也要将你的尸体带回去,了却宫主这桩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