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四下众人的应声领命,周围黑夜中的火光已向当中这个夜宵摊合围而来。
待到离得近了,依稀可以辨别出是一个个手持火把的劲装男子,每人骑一匹骏马,显然都是江湖好手。
紧接着但听马蹄声碎,又有数匹骏马从正面而来。当先一骑鲜衣怒马,乃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看衣着装扮倒像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脸上神色却甚是凶悍。
蒙天铿一见此人,顿时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去,恭声笑道:“原来金爷家七少爷大驾光临,小人【指点天南】蒙天铿,是自己人啊!对了……三个月前唐员外的乔迁宴,钱塘镇的迎鹤楼上,我们二人乃是同坐一桌……”
马上那位金家七少爷不由地面露疑惑,沉声问道:“你是逆贼同伙?”
蒙天铿急忙双手乱摆,辩解道:“七少爷可万万不能冤枉小人!小人虽然出身草莽,却是心怀天下、忠君爱国之士,又岂能与朝廷逆贼为伍?至于我今夜来此,乃是……乃是深入虎穴,缉拿逆贼!”
说着,他已抬手指向那一病一少,正色说道:“此二人便是在逃的国贼家眷!一个是府中管家,一个则是国贼的嫡亲孙女,方才他们已经亲口承认,决计错不了!”
这话一出,南宫珏顿时厉声说道:“你胡说八道!”
蒙天铿却冷笑道:“南宫少侠可要想清楚了,此二人乃是朝廷钦犯。莫非江湖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宫世家,竟要相助逆贼,对抗朝廷不成?”
南宫珏无言以对,直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马上那位金七少爷此时已举目打量长凳上的江管家和开欣二人,一时也不知蒙天铿所言是真是假。他目光一转,随即看到地上宫老先生和先前那两名壮汉的尸体,瞬间脸色一沉,缓缓说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杀神一鞭】和我这三个手下,都已死在了你们手里,本事倒是不小……”
听到这话,众人才终于明白为何这位金七少爷竟能率众寻到此处,原来竟是和江管家原本想要雇佣的那个宫老先生早有勾结。至于最早死在南宫珏剑下的三名壮汉,更是对方一早便已安排在此的金家门人。
便在七少爷沉吟之时,旁边并行而来的一骑已纵马上前,却是一个身穿深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满脸笑容可掬,目光却犹如刀剑般凌厉。此时他也锁定了长凳上那一病一少,当即微笑着吩咐道:“将那位韩大人请来。”
不过片刻,只见两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也是身穿黑色官服。而在这两匹骏马的后面,分明还用长绳绑缚着一个人,在地上一路拖拽前行,如今早已被砂石摩擦得衣衫褴褛,鲜血淋漓,身上脸上更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待到这个血人被骏马拖上前来,金七少爷便用马鞭在他身上狠抽一记,喝问道:“韩知县,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了!眼前这个丫头,是否便是你用自家女儿冒名顶替的国贼孙女?”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心中巨震
——若非有此一问,大家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马后拖拽的一个血人,竟然会是朝廷命官、此间的知县大人?
只听地上的韩知县闷喝一声,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审问朝廷命官?”
他虽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但声音依然高亢洪亮,正气凛然。
金七少爷立刻又是一鞭重重抽在他头上,指着身旁那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说道:“狗官,这位安统领,便是京城镇抚司总指挥使石大人钦点的特使,奉圣旨前来钱塘缉拿国贼家眷。他可有资格审问你这个区区七品知县?”
地上的韩知县“呸”了一声,用尽全力大声喝道:“少保丹心,日月可鉴,势必沉冤昭雪,流芳千古!石忠狗贼,狼狈为奸,终将断子绝孙,遗臭万年!”
金七少爷不料他还敢嘴硬,正要挥鞭再打,却被那位安统领抬手阻止。只见安统领纵马来到韩知县身旁,笑眯眯地问道:“韩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又何苦相互为难?如今国贼这个孙女既已被我截住,自是难逃一死。请你前来辨认,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无关大局,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地上的韩知县冷笑一声,闭口不答。
安统领又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说话,当即微微一笑,轻提手中马缰,胯下骏马便往前踏出两步,一只前蹄正好踏中韩知县右臂。
但听“咔嚓”一声轻响,韩知县的右手尺骨便被马蹄当场踏碎。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甚至连哼也没哼一声。
安统领便继续策马,绕着他的身子来回行走。伴随着四只马蹄来回踏落,骨头碎裂声便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之中。
然而从头到尾,地上的韩知县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连一旁的金家七少爷,也忍不住想要呕吐。
不远处的开欣虽然早被江管家遮住双眼,也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见这一声声骨头碎裂,也不由地打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用力抓着江管家的衣服,再次问道:“三叔,我好害怕……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江管家那张本就不见血色的面容,此时仿佛变得更加苍白了。但听到开欣这一问,他还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柔声说道:“爷爷就在北方等你……我们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可惜这次爷爷已经不管用了。
开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含泪说道:“我要回家……”
江管家思索半晌,突然用一种神秘的语气说道:“三叔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是爷爷昨天偷偷告诉三叔的……爷爷说,只要这次捉迷藏的游戏你能找到他,那么爷爷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的……”
听到这话,开欣立刻双眼一亮,有些激动地问道:“真的吗?”
江管家微笑道:“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开欣急忙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那我要爷爷治好三叔的病!”
江管家顿时一怔,不禁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傻孩子,三叔这病是因为要陪你玩这次的游戏,所以才故意装的。等你见到爷爷,胜出这次游戏,自然便会好……你要想一个自己的愿望……”
开欣点了点头,果然低头沉思起来,再也不哭闹了
——因为她知道爷爷的本事有多大,一定可以满足她的任何愿望。
终于,再也没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因为在安统领的马蹄之下,只剩一堆惨不忍睹的烂肉
——但那一缕忠肝义胆,却永久留存在了天地之间。
便在此时,隔壁桌的那位小雨姑娘突然向江管家打了个招呼,问道:“喂?”
江管家默默看向她,并不说话。
小雨眨了眨眼睛,再次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问道:“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最后再问你一次。现在花钱雇我,还来得及。”
江管家挪开目光,轻轻摇头。
看到对方这副态度,小雨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当场冷哼一声,再也不看他一眼。
而那安统领此时已翻身下马,缓缓走进这个夜宵小摊。那金七少爷和同来的几骑见他下马,也相继从马上下来,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安统领已朝江管家微微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江管家轻咳两声,并未回答。
一旁的金七少爷顿时怒道:“安统领在问你话,你没听见?”
谁知江管家却立刻迎上他的目光,用虚弱的声音问道:“请教金七少爷,令尊金爷……此刻何在?”
七少爷的脸色顿时一变,眼神中明显闪现过一丝慌乱,脱口喝道:“关你屁事!”
江管家直视他的双眼,追问道:“莫非你已将他杀害?”
这话一出,七少爷差点没当场跳起来,厉声大喝道:“你……你再胡说八道,老子一刀砍了你!”
若非因为身边的安统领,他当真便要上前动手。
江管家察言观色,反而松了口气,轻轻说道:“如此便好……若是因此连累到他,那么我这个将死之人,便又多了一重罪孽……”
不料他刚刚说出这话,在场所有人的耳边已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沉声说道:“不劳挂怀!金某人最然教子无方,一时半会儿却还死不了!”
众人惊骇之余,急忙举目四望,却并未见到说话之人。
但他们都已知道说话之人是谁。
原本满脸凶悍的金家七少爷,更是当场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问道:“爹?”
【掌断钱塘江,一怒镇八方】
——若要在杭州府地界选出一位声望最高、势力最大、武功最强的江湖人士,那一定便是钱塘镇这位金朝宗金爷。
随后便听远方官道上渐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当中还有车轴滚动声。接着一辆配有两匹骏马的马车冲破黑夜,沿官道一路飞驰而来;所经之处,附近手持火把的劲装男子纷纷勒马避让。
于是这辆马上径直冲到夜宵摊前,伴随着驾车之人扯紧缰绳,拉车的两匹骏马当即高抬前蹄,仰天嘶鸣,马车已稳稳停下。
只见那驾车之人长身跳下马车,虽然已有五十来岁年纪,但身形分明是一条魁梧的壮汉,比寻常人至少高出整整一个头。尽管衣衫朴素,却遮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几欲冲天而出的威仪。
驾车之人,正是金爷本人!
他缓缓抬眼,依次扫视在场众人,竟无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更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但金爷的目光最后却停留在地上的一颗人头上
——是这个夜宵摊的老板、那个小老头的人头。
金爷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不忍,喃喃说道:“吃了你几十年的馄饨,原想着在这趟远行之前,最后照顾一次你的生意,吃一碗你煮的馄饨,所以今夜才和人约好在此碰头,不想却因此害你赔上性命……”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朝地上那颗人头鞠了三个躬,然后扬声说道:“老人家,你人虽已不在,但最后这碗馄饨,金某却不能不吃!有劳你替我煮一碗馄饨——不要肉馅,只要皮,油盐酱醋一概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