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在场群雄投向自己的目光,江浊浪似乎暗叹一声,但依然低头不语。
可是所有人分明都在等这位江三公子的答复,谁都没有再说话。
谁知这一刻本该是鸦雀无声的会场,又是一阵吭哧吭哧的进食声响。寻声一看,还是会场南面那个白衣胖子,此时已将一盘酱牛肉吃完,又抓过一整只烧鹅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全然不理会旁人惊怒的目光。
这一回洛长川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扬声问道:“这位兄台如此好的胃口,却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那白衣胖子却置若罔闻,只管低头啃着手里的烧鹅。看他这般吃法,就像是三天三夜没吃过饭似的,半张脸都是油汁。
四下群雄见此人如此无礼,正待出声责骂,幸好这时江浊浪终于说话了。
只听他咳嗽两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家师……在世之时,并未留下什么著作……世上也没有什么【反掌录】……”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江浊浪只能继续说道:“正如龙老仙尊所言……秘籍宝藏,本是万恶之源……家师深谙人心,又怎会……留下这种害人的东西?”
还是没有人回应
——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相信。
江浊浪不禁苦笑一声,说道:“倘若诸位还是不信,那在下……也没法子了……”
说完这话,江浊浪就闭上了嘴,因为已经没的聊了。
只听黄山派的潘掌门沉吟半晌,争锋相对道:“倘若阁下执意如此,纵然我等有心网开一面,恐怕也没法子。”
同桌的容玉一直没说话,此时也忍不住说道:“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见棺材不落泪!对付这种倔种,也用不着和他讲什么江湖道义。不妨先拔掉他的手脚指甲,再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我就不信他不松口!”
江浊浪继续沉默,不再解释。
眼看双方聊成僵局,传义大师急忙出面把话题往回拉,说道:“关于【反掌录】的消息,乃是出自江湖第一智者诸葛先生之口。要说诸葛先生的消息,众所周知,决计不会有假。可是江三公子却说世间并无【反掌录】,双方各执一词,就连贫僧也不知应该相信谁了。”
江浊浪淡淡说道:“此事易办……谁放出的消息,便去找谁要……”
传义大师不禁一愣,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逢此局面,在场群雄也没话说了
——其实龙老仙尊等人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清楚,只要江浊浪肯交出【反掌录】,应当可以饶他一命。但江浊浪一口咬定【反掌录】并不存在,分明是宁死也不肯交出这半部奇书。
既是如此,那么今日之事,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直接取了这个国贼门生、朝廷钦犯的性命?
最后的决断,自然落到龙老仙尊这位今日天香阁武林大会的发起人身上。
只见龙老仙尊不屑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江浊浪身上,缓缓问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求死的?”
江浊浪叹道:“在下本来就快死了……又何须求死?”
龙老仙尊再问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江浊浪苦笑道:“很简单……书……没有,人……在此……”
龙老仙尊顿时双眉一扬
——对方这句话,分明是在模仿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是在挑衅!
他不禁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真以为不交出【反掌录】,老夫便不敢杀你?”
听到这话,江浊浪不禁笑了,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直到此刻,也没弄明白……诸位要杀在下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顿了一顿,他补充问道:“似乎……在下若是拿不出什么【反掌录】……便该死?”
不等龙老仙尊回答,旁边的潘掌门已哈哈一笑,扬声说道:“笑话!国贼门下弟子,在逃朝廷钦犯,人人得而诛之!这理由难道还不够?”
却听江浊浪淡淡说道:“说来凑巧……‘江浊浪’这个名字,早在三年前……便已是个死人。所以此番朝廷诛杀……家师九族,名单上并无在下的名字……”
这话一出,潘掌门顿时语塞。
同桌的容玉见状,急忙厉声说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国贼弟子,自然也是卖国之贼,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况且世人皆知江浊浪此行,是要逃往北漠投身异族,正所谓宁枉勿纵,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为保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此人也非杀不可!”
话音落处,在场群雄竟有人不少响应,纷纷说道:“正是如此!”还有不少人见容玉生得妩媚窈窕,也跟着起哄。
江浊浪等众人声音稍停,才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昔日岳武穆,官拜少保……因【莫须有】获罪;家师同样位居少保……则因【意欲】获罪;而在下今日获罪,亦是如此……是为【宁枉勿纵】……由此可见……世间冤屈,从来便是如此……
然则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时之冤,终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之时……如今岳庙香火不断,百姓争相传诵……可谓光照千秋……再看当时冤他之人、辱他之人、骂他之辈……早已化作灰尘,甚至……连姓名也不配留下……
是以家师之冤,无需……在下多言……后世自有公论……而今时冤他、辱他、骂他之辈,后世观之……亦不过蝇营狗苟,徒增笑柄……”
他这一大番话说得并不响亮,甚至有气无力。可是在场群雄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凛然,只觉头皮发麻、后背微凉,竟不敢开口反驳。
最后还是龙老仙尊镇住场子,接过话头冷冷说道:“古往今来,凡居高位者,谁人敢说自己清白?岳飞也好、少保也罢,能够位极人臣、支手遮天,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及至获罪受诛,不过政权纷争之败,又何谈‘冤枉’二字?”
听到龙老仙尊这番话,一直都很平静的江浊浪,顿时脸色一沉。
他当即抬眼望向这位武林前辈,反问道:“都说龙老仙尊是……黄山派‘太上掌门’,更是中原武林最受尊崇的前辈高人……身居如此高位,却不知……这百余年来,龙老仙尊又在背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话一出,龙老仙尊那干瘪的脸颊直气得铁青一片,脱口怒吼道:“放肆——”
他盛怒之下的这一声怒吼,竟下意识地用上了黄山派【春秋正气】的内劲。一时间但听怒吼声响彻天地,直震得在场群雄耳中轰鸣、头晕目眩,功力稍弱者更是险些摔倒!
而功力尽失的江浊浪首当其冲,若非旁边的南宫珏及时搀扶,当场便要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仅是一声怒吼,其威力竟至如此?
由此可见,这位一百三十余岁高龄的龙老仙尊,其内力之深,显然已经到了深不可测、无法估量的地步!
伴随着龙老仙尊的怒吼声落下,不止是江浊浪,在场的两千多人皆是心有余悸,吓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至于龙老仙尊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一声怒吼有些失态,急忙收声,再不言语。
于是整个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当中却有一个人例外
——只见会场南面那个白衣胖子,此时居然换到了隔壁一张八仙桌上入座,大摇大摆地吃着面前一盘还剩大半的白切肉。看他这副大快朵颐的模样,别说龙老仙尊方才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似乎就连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他都全然不知。
黄山派的潘掌门早就对这胖子极为不满,正好也是替龙老仙尊化解尴尬,当即厉声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聚于此,乃是共商大事,这位朋友若只是来吃饭的,便请离开!”
但那白衣胖子就像是聋了一样,继续将巴掌大小、手指厚薄的白切肉卷上大葱,在酱油碟里一滚,径直塞入口中,根本不理会潘掌门的质问。
潘掌门直气得七窍生烟,转头怒视同桌的洛长川。
洛长川急忙起身离席,打算亲自下场亲自“送走”这个白衣胖子。谁知他刚踏出两步,忽听江浊浪说道:“洛大侠还是……不要招惹这位朋友为好……”
洛长川顿时一愣,问道:“这位是江三公子的朋友?”
江浊浪缓缓摇头,叹道:“在下生平……也就三两个朋友,如今皆已死尽……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
要是在下没猜错的话,这位朋友今日前来……应当也是为了在下身上那什么【反掌录】……甚至……还要取在下性命……”
洛长川听得眉头大皱,一时也吃不透当中深浅,只得再问道:“如此说来,江三公子是认识这位朋友了?”
江浊浪反问道:“不知洛大侠……可曾听说过【十二星君】……”
洛长川又是一愣,缓缓摇头。
再看四下群雄,同样也是一脸茫然,显然都没听说过什么【十二星君】。
只听江浊浪叹道:“毕竟都是些陈年旧事……诸位不知,也属正常……龙老仙尊纵横江湖一百多年,应当还有印象……”
听到这话,龙老仙尊苦思半晌,最后也不敢确定,只能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
江浊浪继续说道:“所谓【十二星君】……乃是昔日一十二位……以生肖为名的杀手……最善死缠烂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江湖中人提及其名,无不头疼……至于今日到场的这位,观其形貌……应该便是其中的【猪头星君】……也被称之为【猪头仙尊】……”
对此,在场群雄显然是第一次听说,不禁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而龙老仙尊听到这【猪头仙尊】四个字,总觉得是在指桑骂槐,却又不好点破,否则反倒显得是自己凑上前去挨骂,只好沉默不语。
而会场南面那个白衣胖子,此时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任凭众人如何谈论自己,他只是埋头大吃。待到一盘白切肉吃完,又将桌上的半只烤鸭拿了过来。
当下洛长川和潘掌门急忙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和自己相同的意思
——眼下江浊浪和【反掌录】的事还未解决,不管这什么【十二星君】是何方神圣,今日有岳青山岳盟主坐镇,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然不必在这节骨眼上与之计较,免得节外生枝。
当下两人便不再理会那白衣胖子,重新将目光锁定在江浊浪身上。
可是摆在眼前的局面,仍然是方才那个已经聊僵的局面
——只要江浊浪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便可饶他一命,但他却一口咬定没有【反掌录】。
怎么办?
幸好就在这时,白马寺新任住持传义大师已站起身来,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贫僧说句公道话。世间之事,本就难分对错。争执双方,往往是各自有各自的道理,易地而处,其实谁都没有错。”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所以争执双方若是上到公堂,便以律法为准,裁定对错,判决结果。但争执双方若是身在江湖……”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抬眼望向同桌的公道堂主事之人、【白面关公】洛长川。
洛长川顿时醒悟,接口说道:“大师所言甚是!江湖上的争执,自然是按江湖上的规矩解决,那便是拳脚见高下,胜败判对错!”
他这话出口,在场群雄犹如水落滚油,当场炸开了锅。不少人大声附和道:“不错!说这么做甚?直接动手打啊!”
就连江浊浪这边的小雨也伸了个懒腰,笑道:“终于要开打了吗?”
洛长川急忙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向江浊浪遥遥问道:“江三公子,今日之事,你我双方不妨打一个赌,你看如何?”
江浊浪没有回应,因为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意思了。
果然,洛长川已往下说道:“要打的这个赌,说来其实很简单,那便是你我双方下场比试,在武功上分个高下。若是江三公子赢了,我等既不问你要【反掌录】,往后也再不干涉你的行事。可江三公子若是败了,便请交出那半部【反掌录】,并且留下颐养天年。”
他提出的这个赌约,看起来确实很公平,而且条件也很诱人
——只要江浊浪能够获胜,那就意味着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不了了之。
但是仔细一想,要让这位重伤垂死的江三公子下场比试,恐怕在场这两千多人里随便挑出一人,也能在三两拳间将他放倒,更何况此间还有同为【西江月】上高手的【青山】坐镇?
所以无论如何,江浊浪都没有半点获胜的可能,最后只能愿赌服输,乖乖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对此,不但在场群雄心知肚明,江浊浪当然也明白,所以并未应允。
黄山派的潘掌门见状,只能用言语相激,冷笑道:“补天裂土,剑鸣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浊浪——名列【西江月】上的江三公子,难道竟连下场一战的胆子都没有了?”
只听小雨已高声笑道:“江浊浪是我老板,我是他保镖。要打架,我替他打!”
潘掌门笑道:“只要江三公子愿意,当然可以!”
他虽然不认识小雨,但试问这么一个年轻女子,就算武功再高,难道还能高过今日到场的各派掌门、各帮高手?难道还能高过【西江月】榜上有名的岳青山岳盟主不成?
传义大师见状,急忙说道:“阿弥陀佛,既是赌约,便得公平公正,以免落人口实,说我等恃强凌弱。
依贫僧愚见,江三公子此番前来洛阳,既然身边还有两位同伴,不妨便请他们三位一并下场,以三局两胜判定输赢。
如此一来,既不算我等欺负江三公子伤病在身,江三公子也不必把这场赌约的胜败,全部押在旁人身上。”
听到传义大师这一提议,同桌几人稍一合计,都觉此计大妙
——尽管双方要连战三局,但江浊浪下场的那一局,分明败局已定,所以己方只需再赢一局,也便是在场有人能胜过江浊浪身旁那年轻女子或是那白衣青年即可。思来想去,依然稳操胜券的盘面。
而且如此一来,既给了如此诱人的条件,又给出三局两胜的让步,这位江三公子若是还不应允,便成了理亏的一方。届时群情激奋之下,在场众人径直对他动手,也是合情合理。
潘掌门不禁赞道:“原以为苦海住持退隐,白马寺难免要势微一阵子。不想这位传义大师分明已经青出于蓝,倒是中原武林之喜!”
传义大师急忙谦逊,一旁的洛长川则是向江浊浪问道:“不知江三公子意下如何?”
小雨抢着回答道:“反正是打架,怎么打都行!”
洛长川笑道:“姑娘虽然爽快,但此事恐怕还得江三公子亲口应允才行。”
潘掌门也逼问道:“江三公子迟迟不肯答复,是因为怕了不敢应约,还是打算直接认输?”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在场群雄的嘘声,江浊浪显然已经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只见他咳嗽几声,叹道:“在下担心的是……倘若在下侥幸胜出,在场的诸位英雄……可会信守承诺?”
这话一出,洛长川、潘掌门等人都是大喜过望
——江浊浪这一问,分明已经答应这场三局两胜的赌约!
按照约定,一旦输了,就得交出【反掌录】。
而这就意味着,【反掌录】果然存在,而且就在他手里!
至于这位【西江月】上的【浊浪】,确实已经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绝无与人动手的可能,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洛长川当即笑道:“赌约既已立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又岂能爽约?若是江三公子胜出,我等自然信守承诺。”
潘掌门补充说道:“但愿江三公子也信守承诺,若是不慎输了,也得依约交出那半部【反掌录】。”
江浊浪笑道:“好……”
如此一来,双方的这场赌约,便算正式定下了。
在场群雄心知好戏即将开场,尽管根本轮不到他们出手,也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而这边的小雨已向南宫珏问道:“你先打还是我先打?”
不料南宫珏显然犹豫了。
因为今日这场天香阁武林大会,直到此刻,除了岳青山座下那女弟子容玉,无论是有心偏袒的传义大师,还是息事宁人的洛长川,亦或是咄咄逼人的龙老仙尊、潘掌门,其实说来说去,都还算是讲理之人,既没率众硬抢,也没用武力逼迫。
而他们之所以要将江浊浪留下,并且让他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也是从大局着想,心系中原武林乃至江山社稷的安危。
所以自己今日,难道真要为了这个至今动机不明的雇主,出面对抗整个中原武林?
小雨见南宫珏不答,追问道:“怎么,事到临头,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南宫珏急忙回过神来,迟疑道:“江先生如今的情况,自然不能下场。那么这所谓的三局两胜,何来赢面?”
小雨顿时笑道:“如何没有赢面?你我二人各胜一局,不就行了!”
南宫珏哑口无言
——如今的他早已清楚自己的实力,莫说是对上岳青山、龙老仙尊和潘掌门这等江湖高人,哪怕是在场的各帮各派,随便出来一位自家高手,自己恐怕也不是敌手,又哪有赢面可言?
而自己一旦输了,岂不是连累江浊浪输掉整个赌约?
谁知就在这时,桌子对面一直不曾言语的【铁胆王刀】,突然开口说道:“用不着江浊浪出手。他那一场,我替他打!”
小雨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你不是来杀他的吗?”
王刀说道:“替他打是一回事,杀他是另一回事。两件事并不冲突。”
小雨再问道:“那我们就聊聊替他打这回事,为什么?”
王刀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是单纯看不惯人多欺负人少!”
这话一出,南宫珏不禁一凛,若有所思。
小雨则是双眼发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精壮汉子,点头说道:“有趣!你这人果然有趣极了!”
顿了一顿,她又叹道:“可惜长得太丑了些……”
王刀却不以为意,瞥了同桌的南宫珏一眼,傲然说道:“丑又如何?总好过有些人长得一表人才,其实是个脓包!”
南宫珏怒道:“你骂谁?”
只见王刀哈哈一笑,说道:“打不过就死,有什么好怕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打都不敢打,不是脓包,又是什么?”
听到这话,南宫珏只觉血冲脑门,再也按捺不住。
当下他霍然起身,大步踏入会场当中由一百多张八仙桌围成的这片空地,按剑环顾四下群雄,冷冷问道:“第一场,谁来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