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凤鸣霄伸向自己的手,江浊浪不禁暗叹一声,歉然说道:“今夜之事,是在下……连累了各位……以至凤公子功力大损……”
凤鸣霄寒着脸说道:“少废话,我叫你把那半部【反掌录】交出来!”
江浊浪苦笑道:“没有什么【反掌录】……”
“啪——”
凤鸣霄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厉声喝道:“姓江的,你我有言在先,我借你功力,你便要将【反掌录】给我,休想耍赖!”
江浊浪并不动怒,只是歉然说道:“在下当时许诺的……是将【反掌录】的下落告知凤公子……并非是将【反掌录】……交给阁下……”
他咳嗽几声,继续说道:“所以关于【反掌录】的下落……便是……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反掌录】……家师临终之前,也并未留下什么遗著……”
凤鸣霄的脸色当场变得铁青,直气得七窍生烟,浑身都在发抖。
他探出的手径直前伸,用力扣住江浊浪的喉咙
——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如今虽然只剩一两成功力,但也足以捏碎江浊浪的脖子!
他再次怒吼道:“我最后说一次,把【反掌录】给我!”
江浊浪没有回答,甚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反正都是死,早死片刻、晚死片刻,又有什么区别?
凤鸣霄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迸起,扣住江浊浪喉咙的手也在渐渐用力。
虽然他始终不肯相信【反掌录】并不存在,可是看江浊浪这般姿态,就算真有,也决计不肯交给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是被他戏弄了一番,还因此损耗了十年八年的功力?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凤鸣霄已经顾不得什么师命,也顾不得什么洛阳【天香阁】的武林大会。
他的脸上已经布满杀机,手上继续用力,用狰狞的眼神欣赏着这位【西江月】上的传奇人物,看他是如何死在自己手里的!
可是他突然发现,这位江三公子非但没有看向自己,而且他的两只眼睛,此时居然是望向大殿门口,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欣慰。
这是什么意思?
凤鸣霄陡然警觉,顺着江浊浪的目光望向大殿门口。
只见屋内灯火跳动,屋外星光稀疏,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正静静观望着大殿中发生的一切,满脸都是懊恼和失望。
凤鸣霄居然认识这个女子
——他记得很清楚,当日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就是这个出手狠毒的女子,三锤砸死了【鬼帝】平九霄,还扭断了【庐州小孟尝】的脖子!
惊恐之下,凤鸣霄急忙把江浊浪从地上拽起,继续扣紧他的咽喉要害,还将他的身体挡在自己前面,然后厉声喝道:“你……你别轻举妄动!”
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自然就是小雨了。
只可惜到底还是来迟一步,错过了诛杀【西江月】上【狂雷】的这单大买卖。
她当然很不高兴。
望着被凤鸣霄挟持的江浊浪,她似乎没有出手的意思,而是很不情愿地挤出一个笑容,问道:“要不……老板你再加点钱,我替你解决了这个家伙?”
快要窒息的江浊浪居然还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反问道:“加……多少?”
这一问,反倒把小雨给问住了。
若说杀【鬼帝】平九霄的价格,是八百两白银,杀【狂雷】雷轻狂的价格,也能报到一千两,那么杀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徒弟、江湖人称【碧霄一凤鸣,一鸣一千里】的凤公子,应该要多少银子合适?
小雨认真想了很久,试探着问道:“要不……加一百两?”
江浊浪沉默不答
——他的沉默显然不是默认,而是否认。
但后面的凤鸣霄当场就炸了,睁大眼睛狠狠瞪着小雨,问道:“你说什么?”
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被万乐老人的乐器给震坏了,所以才会听错
——自己这条性命,怎么可能才值一百两?
小雨见江浊浪不答,只好又问道:“要不……加五十两?”
凤鸣霄这次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破口大骂道:“放肆!你……你胡说八道!”
身为中原武林年轻一代的翘楚,又有武林盟主门下高徒的身份,自己这条性命居然只值五十两?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甚至是凤鸣霄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然而对于小雨的第二次报价,江浊浪还是没有回答,似乎连五十两都不愿意给。
小雨也生气了,索性一跺脚,说道:“算了算了,那就我不管了!”
但是一个像剑锋般冰冷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淡淡说道:“我杀此人,不收钱。”
话音落处,白衣如雪的南宫珏,也紧随其后,喘息着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而他的怀里,则是熟睡未醒的开欣。
小雨立刻冲他怒道:“喂,我们两个替他卖命,那是刀口添血,拿命换钱。有机会多要一点,难道不该么?敢情这些江湖上的规矩,我都白教你了?”
南宫珏顿时语塞,只能怒目凝视大殿里的凤鸣霄,改口说道:“那我便收个十两八两……三五两也行。“
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凤鸣霄已气得血冲脑门,怒极反笑道:“好!好……哈哈哈……你……你们……哈哈哈……欺人……太甚……太甚……”
话到此处,这位凤公子本就功力大损,又是重伤在身,居然一口气没接上来,活生生给气死了。
既然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当然也就不用加钱了
——无论如何,这位凤公子到底还是保住了自己的身价。
如此一来,原本护送江浊浪前往洛阳的一行四人当中,清泠子、何不平和凤鸣霄三人,今夜已经相继丧命。
南宫珏和小雨急忙将地上的江浊浪扶起,本来是打算处理一下他的伤势。
谁知这位江三公子如今的伤,显然已经没法处理了,也没必要处理。
就算是那位【沧冥鬼医】冯老先生复生,此时此刻,也已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他们两个?
对此,南宫珏和小雨都没有说什么
——他们四人从钱塘镇外的那一夜起程,到今夜再次汇合,好歹也算久别重逢,又何必提一些不开心的事?
于是南宫珏和小雨只是简单寒暄几句,然后就找了个借口,去照顾那位还有一口气在的凡因大师。
没过多久,凡因大师已渐渐转醒,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惊恐地瞪着那口铁钟,沉声问道:“里面那位万乐老人……可还活着?”
小雨回答道:“放心,我已经看过了。人都碎成了一滩烂肉,死得不能再死了。”
凡因大师这才松下一口大气,说道:“罪过罪过……想不到名震天下【狂雷】,到头来竟丧命于这荒上破庙当中,足见‘名利’着实二字害人不浅,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说着,他再望向大殿里清泠子、何不平和凤鸣霄的尸体,还有大殿外万乐老人麾下一众男女的尸体,难免心情沉重,最后只能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江浊浪。
此时的江浊浪,周身衣衫已被体内渗出的黑血染透,呼吸也是出气多、进气少,就算能够挨到天亮,只怕也挨不到下一次天黑了。
但这位江三公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歉然说道:“若非在下……一时逞能……硬要约战雷老前辈,大师和各位朋友,也……也不会受此……无妄之灾……”
凡因大师却不挂怀,淡淡说道:“阿弥陀佛……江施主坚持不肯让【狂雷】前往蓬莱天宫,自然有江施主的理由。至于今夜一战,我等亦是自愿出手相助,至始至终,江施主并无强迫。”
江浊浪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凡因大师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不知江施主……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江浊浪摇了摇头,然后望向南宫珏怀里的开欣,叹道:“家师遗孤……如今已有着落……在下如今这副模样,也无需与她当面道别了……所以……并无什么未了的心愿……”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凡因大师,继续说道:“多谢大师一路上的关照……在下无以为报,只能……只能将自己这副残躯……交给大师。烦请大师……依照原定计划,将在下带去洛阳的【天香阁】……”
这话一出,不止凡因大师,就连旁边的南宫珏和小雨都是一惊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他居然还想去洛阳参加那什么武林大会?
凡因大师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为何?”
江浊浪说道:“一则……是投桃报李……好让大师交差……二则却是因为……在下这一将死之人……引起不少江湖纷争……如今死到临头,临死之前……到底还是要给中原武林……一个交代……”
南宫珏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劝道:“你的伤……怕是到不了洛阳。”
江浊浪坦然笑道:“若是能到,固然……是好……若是死在路上,便劳烦大师……将我尸身带去交差……”
凡因大师没有应答,只是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想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听一旁的小雨已冷冷说道:“这回我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我们这位江老板,所谓的北上出关,可不是什么逃命,而是要沿途敲锣打鼓,一路寻衅滋事!”
说罢,她突然展颜一笑,兴奋地说道:“不过——我喜欢!”
说完这话,她已经不想继续留在这大殿里了,拖走伤腿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道:“从此刻起,你多活一天,我便替你多杀一天的人;多活一个时辰,便替你多杀一个时辰的人!等你死了,这趟差事便算了结,尾款我自己会去开欣身上拿。”
听到这话,南宫珏不禁双眼一热,急忙扭过头去,再不敢多看江浊浪一眼。
谁知沉默许久的凡因大师,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竟有一股豪情冲天而起,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得道高僧。
不等众人询问,他已直视对面的江浊浪,扬声说道:“贫僧有言在先,只要一息尚存,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江施主出事!”
话音未落,他洁白如玉的肌肤之上,再一次泛起淡金色的光辉!
这当然正是白马寺的至高绝学【虎衣明王金身】
——也是凡因大师第三次施展出这门毕生只能使用三次的神通!
江浊浪一惊之下,脱口问道:“大师这是……”
话刚出口,他立刻醒悟过来,急忙说道:“大师不可……”
可惜凡因大师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将仅剩的一条右臂前探,紧紧按住江浊浪的头顶。霎时间,金光如流水般涌动,一路流淌过他的手臂,尽数汇入江浊浪的体内!
凡因大师手上运功,口中已笑道:“贫僧自己吹过的牛,当然要自己兑现。这却与江施主无关了!”
江浊浪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金光从凡因大师身上缓缓涌进自己体内,在眼角泛起泪光。
眼见这一幕变故,南宫珏不禁手足无措。
就连本来打算出去的小雨,也急忙折返回来,脸上同样写满了惊讶。
南宫珏虽不知这位白马寺的高僧意欲何为,但也知道他肯定不是在伤害江浊浪,只好向小雨询问道:“他这是做什么?”
小雨眉心紧缩,沉吟道:“这是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因为威力实在太大,据说修炼之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之后便会筋骨寸断、经脉尽毁,就算不死,也会沦为一个废人……”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他应当是在用这门神通,替江浊浪续命。”
南宫珏没听明白
——江浊浪身上的伤,就连那位鬼郎中都已束手无策,再加上今夜与万乐老人的一战,眼下怕是连神仙也救不活了。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威力再大,又如何能替他续命?
幸好小雨已解释道:“江浊浪如今的身子,就像是……就像是一柄历经千百次劈砍的剑,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马上就要断裂,甚至粉碎。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虎衣明王金身】的作用,就是在这柄即将断裂乃至粉碎的剑身上面,强行施加一股外力,从而阻止这柄剑的损毁。这当中的原理,其实和鬼郎中给他吃的那些毒药是一样的。”
她猜得没有错,凡因大师此刻正是要用【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在江浊浪体内的一十二条经脉之上,分别设下一十二道禁制,以此强行阻止他身体的损毁!
用小雨举的例子来说,就是在这柄即将断裂乃至粉碎的剑身上面,紧紧缠绕上一层纱布,让它没法损毁。
至于这个法子有用还是没用,如果有用,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就连凡因大师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出了选择,必须要这么做!
这已经是凡因大师第三次施展他的【虎衣明王金身】……
对于功力大损且身受重伤的凡因大师来说,第三次施展【虎衣明王金身】之后,他已经没有机会沦为一个废人了。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很快,凡因大师身上的金光终于耗尽,通体洁白如初,一尘不染,仿佛是佛祖降临人间。
江浊浪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复神智,但是他没有说话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他的气色虽然还是很差,甚至差到随时都有可能毙命,但呼吸明显已经顺畅不少,笼罩在脸上的那层黑气也已散尽,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金色光辉。
可想而知,【虎衣明王金身】在他体内设下的一十二道禁制,已经生效了。
凡因大师也没有多说什么
——比起说些什么,不如做些什么。
而这一路上他做的,已经太多了……
只见这位白马寺【佛杖】的衣钵传人,笔直端坐于破庙大殿之中,单手合十,缓缓念道:
“白云一片,红尘万般,众生各悲欢。
今去无须怨,此身虽散,化雨度人间……”
话音落下,他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晶莹的白玉雕像。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江浊浪的悲伤才化为一声叹息,还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望着坐化在自己面前的这位高僧,他轻声说道:“大师再造之恩,在下……万死难报……只恨造化弄人,相见恨晚。否则……在下这最后这一程,至少还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谁知他这话出口,本该已经圆寂了的凡因大师,居然重新睁开双眼!
莫说江浊浪,就连一旁的南宫珏和小雨都被吓了一跳。
只见凡因大师的目光中不见悲喜,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江三公子,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其实早在五年前……洛阳【龙门石窟】的【驮经盛会】上,贫僧便已……见过江施主了……
只是当时的江施主……正值意气风发,如日中天……银鞍白马度春风,为君谈笑静胡沙……又怎会注意到……站在苦海住持身后的……一个年轻小和尚……”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消失不闻。
但他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再无遗憾的释然,安然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