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萧瑟,山野里寒风阵阵。
寒风吹进了破庙,只见破庙里斜躺着一个人,那人一身染血怀里却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大约一岁多点,睁着眼也不哭闹,身前的火堆早被破旧屋顶漏下的雨打灭了,雨还不停滴下来,夹着草灰溅到斜躺的人身上,又带着血水流了下来。
远处,有马蹄声和汉子的呼号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先头进来的汉子身材矮瘦,相貌平平却双耳贴脑眼睛明亮,正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
矮瘦汉子的声线低沉:“大哥,这里躺着个人,好像是流血死去多了,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大哥倒是一副斯文打扮,走上前来,相貌刚毅正气凛然,也能让人好感顿生,只是发丝里散落着几根年龄之外的白发,凭白添了一抹漂泊江湖的零落感。
大哥大步走过去,用手探了一下婴儿后颈,浓眉微皱,对粗狂汉子道:“问天,这孩子襁褓湿了,用裘衣包裹起来”。
矮瘦汉子林天闻言赶紧去解开襁褓,解下裘衣裹着孩子抱了起来,染血包被里竟有一块儿金丝黄绸布包,问天顺手递给了他口中的大哥,还好襁褓里孩子的贴身棉衣并没有湿,裘衣里余温一点点的回复着孩子的生机,问天又自行囊拿出一个白面馒头揪了一块,馒头还有少许温热,孩子也饿极。
问天一点点地喂着馒头,旁边的斯文汉子拿出布包里的物什,面色凝重地看着黄绸布上的字,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字似乎都会确认几遍一样。
问天从来都只见大哥泰然自若的样子,此刻见他神情肃默竟有些惊奇,急忙问道:“大哥,绸儿上写的啥?”
大哥盯着金丝黄绸沉默半晌,看着毫无生气的尸体说道:“世人都道皇家无情,果不其然,先帝尸骨未寒,新皇帝就迫害其血脉,这忠仆可叹可敬,一路日逃夜躲,全凭一腔血勇,可惜了。”
问天抱着怀里的孩子,说道;“先帝英雄人物,文韬武略,却莫名驾崩在征伐归途中,真是可惜,这孩子竟是先帝血脉?大哥,你说我们如何是好?”
大哥沉吟:“皇帝家事,本不该我等管得,当年先帝甍殂后,羽卫被责护卫不利就地遣散也是罪有应得,先帝恩重如今有此机会当思图报,只是如今若事不密,恐兄弟们将死无葬身地。”
问天的提高声音,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这孩子先帝血脉,我等为之九死又何妨,大哥何必畏头畏尾。”
大哥闻言,面色肃穆举头望着庙外雨夜,一只手搓着衣摆,良久,忽而面色坚定朗声大笑:“我沈放一生襟怀磊落,纵壮志难酬也不改初心,如今国破如此,我何惜此头,这样畏虎怕狼,怎么对得起剿寇令上的两千两赏金“。
剿寇令,那是沅国里的说法,在禹朝,那叫英雄令。
转眼已是十五年有余,是暮春,清晨的阳光还没爬过定山山顶,山脚下一个简朴的院落,院里栽有两排桃树,孩子扎着马步纹丝不动,有女子坐在桃花下缝补着衣襟。
那个寒冬里沈放带襁褓里的孩子回来之后,取名沈虞,养在身边,沈放的妻子陆氏也是个温婉知事之人,正好身下无子,对沈虞也是百般疼爱,视如己出。
沈虞很听话,跟着沈放习武练剑,跟着陆氏学习识文,沈放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剑师,当年羽卫统领岂是泛泛之辈,而陆氏的学问也曾盖过满朝读书人的风光,以女子之身被先帝赐为博士。
不同于其他孩童的顽劣,沈虞谦逊好学刻苦勤勉,对此沈氏夫妇总是很满意,也毫不藏私倾心教授,只是随着沈虞年纪越大,这个小小的院落也关不住少年心了。
沈虞最近时常缠着沈放,想加入沈放的定山军,只是沈放一直没答应。
定山下的定山关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定山关向东北去是沅国,关内是禹国道辅镇,道辅镇往南是眺州城,往西去则是禹朝唯一的藩王国宁王国了。
定山军是民间组织,首领人便是沈放,沅国残忍,抢钱粮掳人口,定山关以西十八城,四百万的禹国子民,当年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二三,沅蛮动则屠城灭族,是以禹国关内子民无不恐惧,在有识之士的带领下,有志报国的江湖侠士们组建了定山军,协助守城,虽没有朝廷征召,却有不小的威望,坊间巷里的故事都带着传奇色彩。
这日,做完早课的沈虞正在看着沈放舞动的剑影引动满院的桃花,却见得问天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沈放的剑停了下来,只是桃花还在空中旋舞,经久不落。
问天一抹头上的汗珠:“大哥,义阳公主正午即抵达道辅镇,邹大人唤您前去迎接。”
沈放手里的剑势一凛,横向一折,空中洒落的桃花连着几缕枝干被削了下来,又手腕一翻,归剑入鞘,和声说道:“知道了,虞儿,这次你和我一起面见公主吧。”
沈虞一呆,忙答是,再望向沈放时,却只是一个伟岸的背影,白发散落在肩,更多了几分郁气。
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不经意里的一瞥,十六七岁的沈虞顿时满脸通红,公主的仪仗并不奢华,甚至妆容也不够华贵,但没有掩盖她的貌美,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公主也会笑,十八九岁的少女,笑颜如花,笑声婉转。
她笑着对前来迎接的邹大人说:“邹大人,为国戍边,辛苦了。”
邹大人下垂的眼睑微微一抖,嘴角勾起一抹似长者般和煦的微笑,低着头恭敬回答道:“公主客气,咱家必当竭力为皇上分忧。”
她又笑着对沈放说道:“沈叔叔,虽远在江湖,但一心家国,无愧当年父皇对“羽卫”的器重。”
沈放身躯一紧猛然崩直,仿佛当年先皇阅兵时,忽又恭敬地低下头颅,朗声对公主道:“殿下还记得微臣,记得羽卫,微臣万死不能报,微臣必以卑鄙之躯,报先皇之恩,守御家园护卫黎民。”
邹大人目光一紧,抬头看向公主,却迎来公主目光,邹大人脸上笑容更盛,埋下头,连带整个身躯低了下去,更加恭敬。
公主清澈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悲,轻抚罗袖,转过身去,坐进轿子里,队伍往官驿行去。
没有太多的寒暄,毕竟义阳公主之前逃避和亲,使官婢女被盛怒的皇上杀了,本欲换其他公主前去沅国,却不想义阳公主又跑了回来,事发突然,邹大人需要操持的也多,而沈放,只是江湖定山军的统领,官方上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身份,羽卫不过是故事,先帝已故,恩泽不在,君不见当年先帝最喜爱的掌上明珠也逃不出和亲的命运。
众人散去的时候,沈虞正想打听沈放的故事,忽有人来通传,公主召见沈放,沈虞认得那是护卫公主的鸾卫。
公主只召见了沈放,问天和沈虞只能前厅等候,等待中,百无聊赖的沈虞请求问天说起羽卫故事。
十七年前,先帝英雄气概,驾长车亲披甲,恨北方沅国扰我边境,一战向北八百里,打得马背上的国家拒险而守,恼西向佛国乱我法纪扰我生民,诏宁王合兵出击,一战入佛国都城改德里为德庄。
彼时羽卫为先帝亲持的利剑,上马冲锋下马陷阵,风华无匹,当年八千羽卫敌三万北沅铁骑亳不落下风,先帝亲自擂鼓,酣畅一战定威名,更有德里之战,沈放率八百羽卫冲阵,打散十万佛兵,被称做:“天人下凡”。
只是当先帝班师的时候,却突然暴毙,三军震动,谣言百出,更有甚者引出佛国鬼神,时局大有岌岌可危之感,时先帝并无遗诏留下,今上以监国身份力挽狂澜,命宁王引三军扶先帝灵枢回师,责羽卫护驾不利就地解散,世人才想起羽卫更有宿卫之责,虽然可惜却也无话可说。
羽卫解散后沈放也颇有心灰意冷之感,回家隐居耕读,只是不想先帝过世仅一年,朝廷武力倾颓,当年百万雄师,竟节节败退,一发不可收拾,沅国三十万铁骑出云台关南下千里,夺我北方一十八城,到这定山关时,所幸还是依靠这雄关守住了。
只是想收复失地却是妄想了,宁王与车骑将军邹邵合兵百万意图反攻,沅国兵仙慕容云诈退守三百里,宁王引军于前贪功冒进,与后军脱离,慕容云胆大包天,趁禹军首尾不接,轻骑于小路突进大军中段,百万反攻之兵被打散,所幸邹大人沉着果断,壮士断腕才避免全军覆没。
至此,禹国军事再难与沅国相敌,食禄者多,却再无人提起收复国土的事,只是有这雄关,沅国想入关也不容易,十五年里几次攻伐,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兵仙数次使劲浑身解数皆被驻守定山关的车骑将军邹邵打得狼狈收场,是以虽邹邵阉人之躯,却能让三军慑服。
近几年,慕容云几次攻关失败之后就老实多了,并没有发动战争,反而更多的是休养生息,只是明眼人都知道,下一次破关之战,必是不死不休,一旦定山关破,自从眺州起,禹国北部将无险可守,半数黎民陷入万劫不复之渊,是故又有江湖人士组成定山军襄助守城。
定山军脱胎于八千羽卫,又有禹国江湖高手助拳,甚至不乏先天高手坐镇,禹沅之战之初,十八城里沅国驻军,几乎所有的百人将千夫长都被刺杀殆尽,更有不少校尉将官被杀,慕容云一怒之下,张贴出剿寇令,又征召本国高手入行伍,这十五年里,随着沅国对北地十八城的掌控加深,定山军也在内外夹击中损失惨重,开始转入关内修生养息,着手准备城战了。
沈虞听得心潮彭拜,恨不得立刻加入定山军击杀沅虏,带着神往带着失落地问道:“问天叔叔,我也想加入定山军,可是父亲一直说我年纪太小,恐有闪失,唉,若沅虏入关,年龄再小恐都难幸免,我辈男儿,须捐躯为国,视死如归。”
却听门外传来沈放的声音:“说得好,捐躯为国,视死如归,一直小瞧你年纪尚小,这次公主出塞,有鸾卫随行,想来不会有太大闪失,你一同前去吧,去看看我禹朝丢失的北地十八城...”
沈放声音逐渐低落下来,最后终于沉了下去,渐渐听不到,沈虞抬头望去,只见沈放站在廊檐下,向北望去,目光悠远深沉,有泪光闪动,流落在地,远处传来的风声鸟鸣,都化作金戈铁马。
沈虞上前一步道:“父亲放心,孩儿一生必以破虏复城为己任,克勤无怠,死而后已。”
沈放抚着沈虞的肩膀,连赞数声,朗笑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