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漠没说话，依旧看着飘落的树叶，他现在已无法控制自己，脑中全是那个人，他想逃离，可却永远也逃脱不了。这落叶，似乎都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他简直要变得疯狂。一条无形的锁链，似已将他整个人牢牢锁住，他动弹不了丝毫，只能任由它侵入骨肉。

　　那女子看了看他，幽幽道：“既然做不了人，也做不了鬼，那做仙得了，长住酒梦中，人间不须留……”

　　秋漠慢慢抬起了头，脸上已没有了痛苦之色，“谢谢！”然后便朝那个方向奔去。

　　女子叹了口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落寞，“他变成了人，那我呢？我又是什么……”

　　奔了一段距离，秋漠停住脚步，赶紧又返回了山林。他只知道自己痛苦，需要安慰，却忘记了她也是痛苦之人，也同样需要安慰。他现在只希望还能找到她，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人会为她牵挂。

　　落叶依旧。

　　他找遍了这里，只找到了绝望，那白色的身影，似她出现时一样，匆匆无踪。真不知她是天上的仙女，还是世外的高人，亦或是红尘的过客，她为何会绝望至此？她又归向了何处？

　　从枯草上捡起一片落叶，“或许，这就是你吧。”

　　那个人的葬礼，分外隆重，即使想要低调，也做不了主，这世上总有无能为力的事。秋漠想忘却，可脚步却越来越快，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也许在心里，他还是在意那个人的吧，毕竟他是那个人的亲儿子。

　　无声地回到那个锁了他两年的囚笼，触摸着冰冷的铁链，他的恨竟然全都消失了。也许他早就不恨那个人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哀乐响起，该出殡了。秋漠跪在地上，朝那铁链磕了三个头，然后换上孝服，站在了他该站的位置。

　　雪花般的纸钱飘漫大地，大街小巷挤满了送行的人，因为棺中躺着的，是他们的英雄，是他们的国魂。哭声连成一片，连天地似乎都动容了，隐去了笑脸。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肃穆，凄凉。

　　听到哭声，他的眼泪也欲滴落，但他没有，他曾对那个人说，今后绝不再落一滴泪。因为流泪的只有弱者，而他，不仅要做强者，还要超过那个人，他不想活在别人的庇荫下，被人瞧不起。

　　队伍缓慢地前进，这次葬礼，比上次的还要隆重，因为在百姓心中，今天的这个人更值得尊重。

　　秋漠低着头，默默地前进，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英雄，受人尊重，可他却因此对那个人偏见更深。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个人太高大，所以他才更渺小，别人会认为他只会仰仗父亲，其实是草包一个。秋漠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那个人带给他的一切，所以他选择了逃离，所以这世上有了秋漠。

　　“你以为这些铁链就能锁住我吗？告诉你，妄想！”当他被那个人强行戴上枷锁的时候，他真想让那个人从这世上消失，他恨，恨那个人夺走了他的自由。

　　“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你逃一次，我就抓一次，看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想到这儿，他不禁苦笑，“爹，你赢了。”

　　陵地离长安城并不太远，就在这儿，埋葬着他另一个亲人，少年天才，只可惜英年早逝，二十四岁便离开了人世。如今，那个人也葬在了这儿，对别人来说，这是种荣耀，可他却只觉得苦，在心中默默问道：“你走了，谁来把我抓回去？谁又会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把我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看着他的棺材渐渐远去，秋漠突然有种想逃的感觉，以前希望那个人消失，可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苏醒，即使再囚他两年，他也愿意，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了。他无法再忍受下去，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长啸一声，他整个人像发了疯似的逃离了现场，因为他不想看到那个人被掩埋。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下倒在了地上，不知是哭，还是在笑，“你抓了我一次又一次，这次你抓不住我了吧？我是活人，你是死人，我还活着，我还有能力逃跑，你什么都不是，你是死人，你是死人，你已经死了，你抓不了我了，你死了，你死了，死了……”拳头狠狠地砸向了旁边的树，树干流血。

　　“小漠，别难过了，他不希望看到你痛苦。”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难过？我才不会难过，我是在高兴，他死了我才会高兴，我从此自由了，我当然高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高兴的人了，高兴……”

　　那人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跟疯狗抢东西吃，没有人会正眼看我，只因为我什么都不是。他虽然一次次地囚禁你，可他却是真正关心你，怕你死在外面。每次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因为你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项城，你什么时候开始帮他说话了？这几次被抓是不是都是你在出卖我？”

　　项城苦笑，“我还不会分身术，当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也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连自己的命都不知该如何保住，又怎么有机会去出卖你？”

　　“不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秋漠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也许他实在需要安静一下。

　　项城也躺了下来，在旁边陪着他。人在孤独伤心的时候，最需要一个朋友，项城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在他孤独的时候，陪伴他的，是秋漠。

　　秋风吹起，枝叶摇摆，片片黄叶如只只蝴蝶在空中旋转飘舞，落向大地。

　　“人的生命岂非也和这树叶一样，秋天一到，就凋零了？”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秋漠睁开眼睛，一片黄叶落到了他的脸上。拿起这片黄叶，仔细端详，在它上面，他看到了生命的脆弱，曾经它是这个世界的骄傲，如今，它已伤痕累累，将葬身黄土。不知那个游魂般的女子是不是能比它幸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有人给我留了封信，说在这儿能遇到一个故人。”

　　秋漠马上坐了起来，但随即又躺了下去，没说一句话。

　　项城猜出了他的心思，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他已无话可说。

　　看着手中的落叶，秋漠脑海中再次出现了她白色的身影，她一个人在天地间游荡，漫无目的，宛若一只孤飞的蝴蝶，独自抵抗着萧瑟的秋风。

　　“现在可以出发了。”

　　项城没反应，也许真正不愿面对这世界的不是秋漠，而是他。

　　秋漠站起身来，“你总不会让我自己去吧，难道你不准备送我一程？”

　　项城站起来背向了他，“对不起。”

　　“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秋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即使是地狱，他也愿意去的，因为项城是他的朋友。

　　二人一路向东，那个人的葬礼还未结束，不知下一个会是谁。秋漠没有说话，只是在心中暗嘲，也许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自己，而他，正在一步步地朝死亡迈近。

　　项城突然停下了脚步，“既然可以活，你为什么要选择死？”

　　“因为，我想让我的朋友活下去。”

　　项城大笑，“你知不知道，他从来没把你当朋友，你这个傻瓜，竟然还心甘情愿地去送死，笑死我了。”

　　秋漠没有笑，“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