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树动。风影。
月亮隐隐地吊在空中,冷冷地注视着大地,那弯弯的一痕,似是勾起的嘴角,漠然地照着屋顶上的孤影。梧桐摇动着碎影,沙沙作响,给寂静的秋夜带来了一丝生动。
月下,一素衣小鬟悄悄地从房中走出,躲在柱后默默地注视着那屋顶上的孤影,秋风撩起她素色的衣裙,却浑未察觉,那明亮的眸子,宛若一泓秋水,映着淡淡的月光,缓缓流动。
屋顶上又响起了那“叮铃”的金属撞击声,一坛酒倾泻而下,倒入口中,然后他随手一扔,空寂的院子里传来了清脆的破裂声。
伫立良久,秋风拂落蝶儿头上的白花,不禁叹了口气,她的职责,是守灵,是让那烛火长明。回头又望了望屋顶,孤影仍在,那“叮铃”声却已消失了,他静静地躺在屋顶之上,也许是在与月对望吧。
秋风不减,带走了生命,留下了清冷,他独自坐在屋顶,不知是人醉了,还是魂醉了,那躺在灵堂里的人,是他最想逃离的人,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人。如今,人随秋风去,他不知是喜,是悲。他只想醉,让天地同醉,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去想,不去悲。
一个人影跃上屋顶,站在了他身后,“三弟,你这又是何苦?”
他仍是躺着,没有理睬,他只想让这世界消失,独留他一人。
那人坐在他旁边,还未开口,他便跃下屋顶,窜回房内,倒头便睡,只剩下那“叮铃”的余响仍在游荡。
他想醉,可却越来越清醒,他想逃离,可又不愿解开这铁链,无奈。他拿起一坛酒,一饮而尽,这个地方,就是酒多,不过也好,不至于太寂寞,否则他又怎能忍受这孤独的岁月?
拎起空酒坛,他直直的盯着,兀自发笑,只是这笑,太也苦涩,本不该是他这样的年轻人该发出的。他今年才十八岁,当别人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却被囚在这空院。
他恨,他怨,是那个人亲手给他戴上了这身枷锁,让他一个人在此忍受寂寞。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咒骂过那个人,可是,现在他才发现,那个人在他心底竟如此重要。
酒坛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他的灵魂似乎也成了碎片,在这个世上,他还剩下什么?娘亲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如今那个人也走了,他连恨的人都没有了,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洒落的酒水浸湿了衣服,酒坛的碎片刺进皮肉。他没有动,只是在享受着这痛苦,或许只有肉体上痛苦了,内心才会不那么痛。
第二天,蝶儿准时送来了饭菜,可他却不见了,只留下了那堆枷锁。看着这铁链,蝶儿不知是欣喜,还是失落,不管如何,他终于肯放过自己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三少爷呢?”
“奴婢送饭的时候,少爷就已经不见了。”
“也好,走了也好,至少他自由了。”
的确,他自由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从今天开始,他又可以做回秋漠了,做回那个消失了两年的秋漠。
伸开双臂,他深深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这里的空气,比那囚笼里的清新多了,因为那儿只有酒味和愁味,而外面,是生活的味道,自由的味道。
秋漠懒懒地躺在一棵树的枝桠上,尽管此时已是秋季,这棵树却仍是枝叶茂盛,躺在上面,他可以看到世界,世界却不会发现他,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马。
望着远去的马车,他有些彷徨,又有些无措,仿若做错了事的孩子,想要承认错误,又担心害怕,他当然知道马车驶去的方向,也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因为他们是那个人的朋友。
收回目光,不再看向那个方向,而是看向相反的方向。这边没有马车,也少有行人,所以他看向了那个很难不被人发现的游魂般的女子。
看看她,又看向了自己,因为他发现,这女子和他自己实在是很相像,都不像是活人,而是游魂,所以他开始对这女子感兴趣了。
那女子一身白衣,比蝶儿的衣服还要白,不仅白,而且白得刺眼。她披散着头发,独自一人在乱草丛中穿梭,草藤缠住了她的衣服,她手一扬,留下了一条白色丝带,装饰了这枯草。没有目的,她一直游荡,衣服破了,她毫不在乎,对于游魂来说,还会在意一件衣服吗?当然不会。
秋漠在后面跟着,想看看这游魂到底要做什么,反正他也无趣。可眨眼间,就发现她不见了,似乎真的变成了游魂。
刚要抬脚,一只冰凉的手拂到了他的脸上,那女子不知何时又飘到了他面前,两只眼睛在他身上游离,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一口咬下去,吸干他的血。
秋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在自己周围游荡,看她那不住转动的双眼。他突然笑了,一手抓住了那女子,“明明是人,为何要去做鬼?”
那女子眼波流动,也笑了,“明明是鬼,你又为何要来做人?”
秋漠攥紧了她的手,“不错,我是鬼,但你不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假鬼,既然不是鬼,那就回去好好做人。”
那女子笑得更甜,“你让我回去做人,那你呢?回去做鬼吗?做人有什么好,做鬼才好!”
秋漠突然说不出话来,做人有什么好,确实,做人一点也不好,每天都要面对着罪恶的生活,不得不为了能够活下去而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汗水,出卖自己的血肉,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但是,做鬼就好吗?做鬼留给自己的,只能是苦水。
他向前追去,他不想让这世上再多一个鬼。
追了一段路,那女子进了山,“逢林莫入”这句话他还记得,是那个人告诉他的。但他还是进去了,因为他没什么可怕的了,孤身一人,最坏的结果就是变成真的鬼。反正他已经是鬼,再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女子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现,飘来浮去,似乎真的成了游魂。他不去管,他只想追上她,至于会有什么后果,他没心思想,他只知道这样就可以不去想那个人了,只要脑海中不再出现那个人,他就开心了。
又追了一会儿,他停下了,因为这个地方,他刚刚走过,那女子分明在绕圈子。他不是无聊的人,所以他不想再做无聊的事,而是倚在了一棵树上,看树叶飘落。
那女子又飘到了他面前,一片落叶恰巧落在了她掌中,她轻轻地吹起,落叶又随风飘舞,飘向了远方。
她轻轻叹了口气,“人的生命岂非也和这树叶一样,秋天一到,就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