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竹楼之内,香烟袅袅,卫松雪躺在床上,依就昏迷不醒。她的十指已经被公申征缠好药带,身体几个焦经穴位插着细细的银针,经过一番调理,气息较之方才顺畅了许多,脸色也有所好转。
“十指连心,这女娃手指伤得这么重,若非老夫在场,只怕早已当场毙命。”听到公申征这么说后,水濯秀颊发烫,心中更生愧意,不由自主停下双手,把头别了过去。
荆歌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听到这席话后,不禁莞尔道:“其实濯儿也不是故意的,是么?”他边说拧干了布巾,轻轻拂去卫松雪额头的汗珠。
水濯听到荆歌的那番解围之辞,心中原本甜滋叫喜,但瞅到荆歌为卫松雪拭汗时那小心翼翼,神情专注的模样,不禁生出醋意。
荆歌擦拭一半,忽觉手指微震,却见卫松雪眉蹙动,双眸缓缓睁开。荆歌“咦”了一声,喜道:“松雪姑娘,你醒了。”
卫松雪身体虚弱,无法起身,只得目视四周,轻启玉唇:“琴声怎的停了……”
水濯先是怔住,既而又重新挥舞十指,弹起卫松雪先前比试的那首《风入松》。她聪慧异常,乐理造诣又高,凡是听过的曲子都能过耳不忘,《风入松》她虽只听过一遍,却能够弹奏的有九分入熟,只是较之卫松雪,其内涵却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姐姐弹的真好听!”卫松雪面色陶醉,已然沉迷其中,只是眼角闪烁泪光,似乎回想起往事芸芸。
荆歌顿时恍悟,原来她早就醒了,只不过一直在静静倾听濯儿的琴声。他见卫松雪神情安恬,不忍打扰,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屈衡和一名长须老者正走了过来。
“义父,昭伯,你们来啦,松雪姑娘醒了。”荆歌恭声道。
屈衡“嗯”了声,走至床前,用手感触松雪脉搏,目光慈详地看着她,亲切询问:“姑娘感觉好些了么。”
卫松雪缓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屈衡笑道:“听到这首曲子,是不是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呢?”
卫松雪眼神黯淡道:“可惜松雪今生再也无法见到爹爹啦!”忆起往事种种,她不由又潸然泪下,低声抽泣,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昭伯沉默片刻开口道:“不知令堂如何称呼?”
卫松雪用衣角拭干泪水,面露犹豫之色道:“哥哥不许松雪将爹爹的名字告诉外人,对……对不起。”
屈衡神情凝重,沉吟片刻,忽得提问:“令堂可唤作嵇康?”
卫松雪忍不住惊呼:“原来……你们……都知道啦!”
一旁的荆歌不由心中苦笑:这笨丫头,这么容易都全招了。
屈衡心中得意,却又生感慨,没有想到卫松疾竟有一个如此毫无心机的妹妹,这世上之事当真难以捉摸。卫松雪浑不知中套,继续追问:“屈爷爷怎得知道爹爹名字,难道屈爷爷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屈衡大笑道:“未卜先知当真是抬举老夫了,你爹生前与我是至交,他出了事之后,我便一直在寻找你们兄妹的下落,直到听到你用绿绮弹奏的那首曲子,方才确定你是嵇康之遗孤。”
卫松雪恍然大悟道:“原来屈爷爷和爹爹是朋友啊,那一定知道很多关于爹爹的事情。”她幼年丧父,对于父亲的概念理解的并不完整,如今有幸遇得父亲生前至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即忘却伤痛,正要起身,却不小心触动十指伤口,不禁疼痛的呻吟起来。
屈衡笑道:“傻丫头,你要听故事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先好好养伤吧。”
卫松雪虽是心中不愿,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得把头扎进被子里,盼着自己的身体早些好起来。
屈衡看了看身旁的昭伯,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叹口气,道:“老昭,你我先出去吧,我有事对你讲。”昭伯头也不愿回的疾步离开了。
荆歌瞅着昭伯的身影,轻声问水濯:“昭伯性子淡,从不过问‘九歌’之事,为何会参与到此次行动,真是令人费解?”
水濯轻哼一声:“何止是昭伯,身为湘君的你也何尝不令人费解。”
荆歌怔在那里,摊开双手,一头雾水的模样:“我有什么令人费解的地方么?”
水濯望了望床上的卫松雪,神情变得黯然失落起来。荆歌看她脸色不对劲,正欲上前安慰,却被她凤眸瞪回,泠哼一声,便不理不睬地拂袖离去。荆歌耸了耸肩,自言自语:“倒底是谁令人费解呢?”
傍晚的晕色透过竹林缝隙,映射出百般世态。积雪置于这种氛围中,仿佛是在火中燃烧,令人目眩不己。
“飞鸿普度,万世浮图。纷繁尘曦,踏地无路。”屈衡大呵一声,身形矫健借助丝竹之力闪至一棵寒竹顶端,速度之快浑不见老年病态,也不由令竹下昭伯拍掌大声叫好。
“我为飞鸿,可与日月共光华,可揽楚地于朝暮。”屈衡折竹为乐器,边击打边大声吟诵,神情陶醉,悠然自得。
昭伯低头无力叹气道:“我为尘曦,铅华柒尽,天地无路宛似穷途。”
屈衡一愣,叹道:“老昭,你又这样,却是为何,唉!”
昭伯愁云满面道:“我们都老了,双目识物尚且有限,又何以揽尽风景。富贵名望这些我都曾拥有过,可岁月流梭,留下的终归只有千古哀叹。哀的是不能自己,受制于俗物,叹的是心志受障,犯下种种错误。你实在是不该步我的的后尘,踏进这无穷无尽的迷茫尘曦路。”
“我为九歌,而非帝王将相,岂能与世俗并论。”屈衡神情自若道,“况且这年岁,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说到此处,双足一踮,身形闪动,眨眼之间飞至昭伯跟前,用手抱住他,如苍鹰般划地而过,转瞬便至树梢。昭伯被屈衡这突如其来的举惊出一身冷汗。
“你明知‘九歌’之中唯有我‘云中君’不会半丝武功,又如此消遣我了……”他言语犀利,屈衡却只是摇头苦笑,指着足下那片一望无际的竹林,朗朗道:“如此就可以尽得楚地风光了,不是么,老昭!”
昭伯摇头道:“可运用武力终究不好,这也不是老屈你毕生所追求的么?”
屈衡摇头并不赞成:“今时不同往日,东吴灭亡再即,正是我完成一生理想的绝佳时机,蜀汉灭亡时,我已错过一次机会,如今我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若再不能实现这一切,当真是死不瞑目了。”
昭伯叹气道:“唉,连你自己都承认自己老了,又何必再执着呢!”
屈衡目视远方,神情庄重道:“老昭,此次行动你能够前来,我很高兴,只是希望这一次你不要再阻止我了,以免伤害彼此友情。”
昭伯缓缓道:“我知道我已不能阻止你的一切了,只是希望陪你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两人双目对视,却是感慨万分。
屈衡想起竹屋内昭伯的神情,又问道:“方才你听到‘嵇康’二字时模样不太对劲,是否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昭伯低头不语,直到一股凉风吹至脊梁,才缓过神来。他用一种悲凉的语气对屈衡道:“既然我已承诺不再阻拦你的计划,你也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好友直说!”屈衡不假思索道。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要伤害他们兄妹二人,”昭伯一字一句说道,表情认真异常,“我欠他们一家太多,一生难以还清,即便如此也无法弥清心中愧疚。”
屈衡犹豫了一阵,见昭伯神情难过,只叹道:“好吧,我答应。”
夕阳的明辉普撒在竹梢上,映照出两位老人嶙峋瘦弱的身躯和沟壑纵横的脸庞。那黝黑的脸上清晰地写着自信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