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雪刚要把一小勺米饭放进嘴里,刺耳的警报声便在房间里骤然响起。
她叹一口气,轻轻放下勺子,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双手托着肚子,摇摇晃晃地离开办公桌来到门边,踮起脚尖,右手高举,摘下挂在墙上的头盔,熟练地把它扣在头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紧自动完成。
“这个自适应头盔还真是挺方便,最适合像我这样的孕妇。”
她提起放在门边的手提箱,自言自语道。
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演练了。
虽然行动有些不便,但每次她都会尽最大努力,一丝不苟地严格执行紧急疏散程序。
她将手提箱放在地板上,艰难地跪坐下去,先检查上面的“查验合格”标记是否完好无损,紧接着手足并用爬到办公桌下,摸到那个玩具娃娃,开始为它穿上婴儿宇航服……
每一步都做得非常认真、不厌其烦,生怕出现任何差错。
一定要把这些动作练得很熟,这样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也能迅速给宝宝穿好宇航服。还有,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带上这顶头盔!
这些都是丈夫夏开胜临别前的嘱咐。
头盔是红色的,表示下面是一名女性;上面贴着一个婴儿的笑脸,提示安检员这是一位母亲或者孕妇,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名年幼的婴儿。
警报声还在响个不停,听上去愈加凄厉刺耳。
她关掉办公室的总电源,抱起娃娃,拉着行李箱走出房门,安静地站在门边。
警报声终于停止了,头顶的广播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
“本次紧急疏散演练到此结束,下面我讲评一下……”
虽然一次不拉地参加了所有的演练,但是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进入了最后的“疏散者名单”。
前两天有朋友悄悄告诉她,说审核即将进入最终阶段,马上就该公示了。
她很想请爸爸帮忙打听一下结果,可能的话再施加些影响力,但是又有些犹豫不决——万一自己不符合条件却进了名单,对其他人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不知道是谁给取了这么个冗长拗口的名字,一口气都念不下来:“太阳系外疏散行动计划人员资格选筛选委员会”。
这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机构,在普罗大众的口中,它被简单地称为“选委会”。
“选委会”由地球安全理事会在三年前组建,办公地点设在LS——地球上最大、最繁荣的新兴城市之一。
马东方亲自担任“选委会”主席,刘海洋则位居十名副主任委员之一。
根据《太阳系外疏散行动计划草案和疏散人员资格确认办法》——“选委会”发布的每一份文件和公告都有一个超长的题目,这已经成了它的突出特征——任何地球居民只要年满21周岁,身体健康,没有接受过再生,就可以申请加入“太阳系外疏散行动计划”。
报名程序非常简单,只需提交一份个人简历即可。不过想要最终成为一名疏散者,却绝非易事。
首先是初选,由两支独立的评估小组以“背靠背”方式对申请人进行评价,合格者得以进入第二轮,参加竞争性笔试和集体面试,再加上一到两场综合能力测试,最后将所有成绩折合成分数,按从高到底的顺序入选。
漫长的筛选过程历时将近三年,期间还要对申请者进行随机视频电话抽考,甚至是飞行检视。
有人问马东方为什么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来确定合乎标准的“人类疏散者”,他的回答是:“三年的时间并不长。一个人如果连等待三年的耐心都没有,又怎么能够在孤独和寂寞中熬过上百年的星际旅行呢?”
全球按人口划分为一百个选拔区,每个选拔区最终将产生约三千名合格的疏散者。
三十万人,不能再多了,这是地球联盟星际航天运输能力的极限。
马东方请每一位选委会副主任负责十个左右的选拔区,并赋予他们最终裁决权。
刘海洋分管的选拔区主要分布在亚洲。刘知雪提交的申请能否通过,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经过不断淘汰,他负责的选区目前只剩下了大约一万五千万名合格申请者,而“刘知雪”三个字始终静静地趴在名单上,后面标注着“合格”。
刘海洋当然看到了女儿名字,但是他并不想去影响选拔结果,至少现在还不想。
因为他知道,对成为一名“疏散者”这件事,女儿眼下并不是很热心,甚至还有些纠结。
与普通老百姓不同,女儿可以有很多选择:移民去火星、泰坦,或者土卫二,要不就进入太空城……以她的能力和条件,这些都不难实现。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冒着绝大的风险,加入这个前途未卜、死生难测的太阳系外疏散计划,成为一名星际流浪者呢?
这些日子里,刘知雪也经常这样问自己。
她慢慢走回房间,先将手提箱和玩偶娃娃归位,然后在办公桌前坐好,摘下头盔,开始呼叫刘海洋的私人电子助理。
几秒钟后,父亲的图像出现在面前。
“爸爸,那个……关于疏散者选拔的事情……我想再听听你的意见。你知道,我其实一直是有些犹豫的;也许去土卫二或者泰坦更加适合我,毕竟我就要当妈妈了……”
“知雪,正是为了孩子,你才必须成为一名疏散者!”
刘海洋决定尽力说服女儿。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一直对外宣传说疏散行动是为了应对地球上可能出现的气候灾变——就像几百年前的‘超级太阳风暴’一样。
事实上,这项行动的真正原因是人类正在准备一场战争,一场星际战争。入侵者已经来到了家门口。”
“啊——”,她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随即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圆,飞快地转头扫视了一下左右,好像害怕有人躲在旁边偷听一样。
“如果战争真的打响,整个太阳系都会成为战场。到时候你带着年幼的孩子能做什么?参战吗?孩子啊……爸爸经历过好几次战争,但是只有这场战争令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不单是我,那些位居更高层的人也同样感到了恐惧......甚至......绝望!不然的话,我们又何必制定如此庞大的疏散计划。”
刘海洋停下来,给女儿一点时间来理解自己的意思。
“可是爸爸,广播里、网络上不是一直都说,人类与努阿克人正在进行友好谈判,并且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吗?”
“谈判已经陷入僵局。马东方叔叔刚刚从火星上回来,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按照他的判断,战争很快就会来临。”
“很快是多快?”
“也许五年,也许十年,绝不会更久。”刘海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知雪,我和妈妈都认为你应该加入疏散行动,不仅仅是为了安全或者保命,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计划里你将大有可为。”
“可是还有夏开胜……”
“他是现役军官,注定要上战场;爸爸妈妈都已经老了,也都接受了再生手术,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恐怕都不会离开太阳系……”
爸爸的头像从屏幕上消失了。她双眼微闭,陷入沉思之中。
“……亲爱的女儿,你应该首先为孩子的未来着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只属于你和夏开胜,他属于整个人类,他的未来就是人类的未来。”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小家伙踢了一下腿。
她将双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
过了一会儿,那里又动了一下。
她下定了决心。
*********
胡塞里总统猛地座椅里站起来,浑身发抖,怒吼道:“原来是你干的!为什么要把泰坦人的远征计划告诉努阿克人?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麦克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减少:
“亲爱的总统先生,恐怕您大大地误会了我。首先,泰坦远征队自始至终都是公开行动,他们还曾多次征求各大联盟的意见,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保密要求。其次,我没有向努阿克人泄露远征队的任何秘密!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行动细节!
当然了,在与努阿克人的多次交流中,我可能无意中提到过‘似乎泰坦联盟正在准备进行一场星际远征’之类的话——但我向您保证,那绝对是无心的!
我愿意对天发誓,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伤害泰坦人!他们是我们的盟友,不是吗?”
他不慌不忙、振振有词地说道。
现在就看胡塞里总统会不会买账了。为了准备这套说辞,我可是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又在表情里添上些无辜和委屈,目光牢牢锁定在胡塞里脸上,心口怦怦直跳。
“那……那也不能随便把人类世界的重要行动告诉努阿克人。双方现在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敌人就是敌人,永远也成不了朋友。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要忘记。”
“是是是!总统先生说得是。”
他低下头去,换上一副谦卑的语气。
看来老家伙已经接受了我的解释。既然如此,不如趁热打铁,将责任推给泰坦人自己。想到这里,他清一清喉咙:
“亲爱的总统阁下,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就目前的态势发表些自己的看法。”
胡塞里总统感到有些不耐烦。泄密的事情既然已经搞清楚,他此刻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厌恶这份工作,为此已经向老列文斯基提过好几次,说自己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应该早点退下来,将总统的位子让给年轻有为的下一代。
但是列文斯基坚决不允许他这样做。
“整个太空联盟里,你是最有资格坐在那个座位上的人。”
我不是“最有资格”,而是“最听话”!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也不是太空联盟的总统,而是列文斯基家的总统!
他拼命忍住一个哈欠,耐起性子听麦克说道:
“人类世界与努阿克部落之间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本来也没有那么紧张。通过乌拉尔集团,特别是我的亲自斡旋,最初那种刀光剑影的态势其实已经缓和了许多。但是泰坦人执意进行远征,结果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诱发了努阿克人的敌意,陡然加剧了双方的紧张关系,将整个太阳系推向了战争的边缘......”
他偷眼观望,只见胡塞里总统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似乎听得很认真。
“......您知道,太空联盟的星际远航计划还处在准备阶段,我们需要更多的和平时间。这就是为什么要和努阿克部落签定合作协议——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拖住他们,赢得时间。而泰坦人的远征险些将这一努力毁于一旦!如果由我来评判,他们在吞噬体的袭击下全军覆没,纯属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为了让这个结尾显得更有力度,他不但稍微提高了一下音量,还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没有任何回音。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上前两步,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总统先生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