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者努比站在高高的塔楼顶上，俯视着脚下这座城市。

　　他不得不承认，苏鲁的确是一名极为优秀的统帅——聪明、狡诈、果断、坚忍……只用了短短几十年就成功实现了对卡玛星球的殖民。

　　他娴熟地运用高压与怀柔政策，双管齐下、软硬兼施，让越来越多的卡玛人放弃反抗，离开地下，进入努阿克人控制的城市里谋生。

　　苏鲁骄傲地告诉他：“他们就是应该对我们心存感激！努阿克人的到来直接将卡玛文明提升了上万年！想想吧，这些低等生物是何等幸运，能够被伟大的努阿克部落选定，成为她可信赖的属下之一！”

　　不过，对卡玛人的所谓“忠诚度”，努比却并没有苏鲁那么乐观。他谨慎地指出，鉴于努阿克人统治这颗星球的时间还很短，因此，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我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把握”，那些“灵活而狡猾的小动物们”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老实。

　　“宣传，关键是宣传！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苏鲁用力扯下一条卡玛人腿，塞进口器里大嚼起来，他刚刚喝下了半桶“贡沙”，此刻已是醉意朦胧。

　　“当年卡玛星球面临灭顶之灾，英雄的努阿克人在伟大的苏鲁带领下，从天而降，挽救了他们。”

　　他用力拍打着桌子，四只瞳孔空空如也，一脸狂傲之情，冲着努比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

　　“……国王昏庸无道，残酷压迫自己的臣民，不敬神灵，终于激怒上天，降下惩罚，才导致了那场灾难。要不是努阿克舰队及时出现，卡玛文明早已在固体潮汐的‘大撕裂’中灰飞烟灭、彻底灭绝……”

　　努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默默地点点头。这么多年来，努阿克人把这个充满谎言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连一个字都没改过。

　　“如果有必要，我还要把它讲上一百年、一千年！直到所有的卡玛人都深信不疑，并且承认我——智慧勇敢的苏鲁，是他们文明的拯救者、保护者！”

　　如今在卡玛星球上，只要肯“接受命运的安排”，服从努阿克人的领导，普通卡玛人也能活得相当“舒适”。

　　因为努阿克人永远都缺少劳动力，特别是年轻力壮、有技术或者肯学习的卡玛工人，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抬头就能看见大量专门针对卡玛人的募工标语——

　　“工作就在那里，守纪律的只管前来。”

　　“想要安稳地生活？努阿克人的工厂是你的最佳选择。”

　　“待遇优厚，欢迎加入！一人工作，全家吃饱！”

　　卡玛人开始进入矿山和城市，起初是少量的，后来便越来越多，他们采矿、冶金、制造机器、种植粮食，努阿克人安排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老老实实地工作，规规矩矩地卖命，以此来养家糊口，换取安稳平静的生活......

　　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双方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卡玛人没有了性命之忧，努阿克人也找到了急需的廉价劳动力……

　　苏鲁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和平”——当然，讨厌的叛乱分子从来也没有消停过，但是他们都被赶到了遥远的北极地区，对城市的安全威胁已大打折扣。

　　他开始集中精力开发脚下这颗星球——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百废待兴的卡玛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繁荣景象：矿山遍布各地，工厂拔地而起，道路四通八达，城镇日渐稠密……一切都在迅速地发生改变，反应迟钝的卡玛人经常感叹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甚至连努阿克人都变了，变得不那么残忍暴虐、冰冷无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普通卡玛人来说，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只要过得足够时间长，最终总会适应的。更何况，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十年前，苏鲁下令开建第一艘星际运输飞船；八年前，飞船完成了第一次试飞；五年前，由十艘星际运输飞船组成的庞大船队正式启程，在他的亲自带领下浩浩荡荡奔赴太阳系。

　　出发的那一天，人们全都停下手头的活计，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天空。

　　第一艘飞船出现在天顶之左，长度足有两千米，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空中浮城。

　　它飞快地划过天空，一个小时之后再次出现——身后紧跟着另外九艘飞船，样子一模一样。

　　它们排列整齐，同时喷射出明亮的火焰，首尾相连，就像一条璀璨的巨型项链，照耀着整个天空，亮度大大超过两个太阳。

　　紧接着船队开始抬升轨道，各船之间逐渐拉开距离，为下一步的加速预留出空间。

　　几分钟之后，它们集体脱离了卡玛大气层，在人们的目送下越飞越快，越飞越高，越来越小……

　　围观者中忽然有人大声问道：“这些飞船是要去哪里呀？什么时候返航？”

　　没有人回答他。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返航计划。绝大部分卡玛人并没有意识到，运输船上满载的数十亿吨货物，正是努阿克人从卡玛星球上掠夺的战争物资。

　　就连那些飞船本身，也是物资的一部分。

　　它们将在若干年后抵达太阳系边缘的柯伊伯带，然后全部被作为原材料，投入到新努阿克舰队的建造之中……

　　打那以后，努比便不断收到苏鲁发来的消息，其中不少与那个叫“人类”的太阳系智慧文明有关：

　　“......大统领带领部落驻扎在柯伊伯带，与人类之间维持着脆弱的和平；他们可比卡玛文明发达得多，以部落现有实力，发起全面战争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不过，人类内部似乎分成了好几股力量，彼此间矛盾重重。因此，当前最好的策略就是继续保持强大的压力，加速其分崩离析，那时才是发起进攻的最好时机……”

　　看来，和伟大的努阿克文明一样，人类内部也充满了纷争。

　　他感慨万千，不禁想起了数百年前，皇帝陛下不知为何忽然发了疯，执意进攻泽林克人，结果大败而归。

　　帝国内部旋即叛乱四起，皇帝身首异处，连带他那嫡系的努阿克部落被放逐到这里，永世不得返回……

　　苏鲁离开后，他一直担心那些可恶的卡玛叛乱分子会制造更多、更大的麻烦。作为一名思维缜密的飞行者，他从未小看过那些个子矮小，技术落后的卡玛人——他们特别狡猾，就像当年那场精心策划的爆炸，虽然没有杀死苏鲁，但还是弄瞎了他的双眼。

　　而凶手却至今逍遥法外。

　　那场爆炸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命运——当时他刚巧就在附近巡游，一收到苏鲁遇刺的消息，立刻就被派遣到了这里。

　　一路上他都在担心，爆炸会不会让努阿克人失去卡玛星球？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凭借坚强的毅力和果断的杀伐，苏鲁始终牢牢把握着权力、掌控着局势，将卡玛人统治得服服帖帖，把城市和工厂治理得井井有条。

　　不仅如此，他还练成了灵敏无比的听力。

　　“我觉得你不需要视力也能很好地统治这个地方。”

　　他认真地对苏鲁说，语气里充满敬佩。

　　天空在不知不觉中暗淡了下来。

　　抬眼望去，半人马星A星正在快速地坠向地平线，只剩下B星孤零零地高挂于南方。

　　他收起思绪，挺直身体，一双巨大的翅膀从背后伸出，向两侧展开，再用力一振，他便从高高的塔楼顶上飘然而起，飞进了广阔的天空。

　　他快速扇动双翅，笔直地向上疾飞——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只是特别消耗体力。

　　每次他都要一口气飞到最高处，直到呼吸急促、后背发凉，才轻巧地转动身体，把翅膀张开到最大，盘旋着俯冲向苍茫的大地……

　　他一直向南飞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来到“禁地”上空。

　　这里戒备森严，未经他或者苏鲁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他先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确认一切正常后才缓缓地降落。

　　“禁地”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一层直径大约两千米，用坚固的石墙封闭起来，只有正南和正北两个出入口。第二层直径不到一千米，一整圈都是密密的防护网，只留有一个出入口。

　　“禁地”的中心区域属于第三层，这里伫立着两栋对称的半圆形建筑，由一道宽阔的走廊连接起来。

　　他来到东侧建筑入口处，厚重的大门随即向两边滑开；他闪身而入，沿着一条笔直的通道向前走去。

　　通道十分宽大，全部由岩石砌成，斜斜地一直通向远处的地下，最后消失在一片浓浓的黑暗中。

　　他放慢了呼吸和脚步，边走边仔细倾听。

　　过了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咔嚓”的一声，就像是冰面破裂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咔嚓”的一声。

　　他停下脚步，将身体挺得笔直，耐心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又有两次“咔嚓”声从黑暗中传来。

　　他扬起细长的脖子，发出一声清亮的啸叫。

　　啸叫过后，头顶上的灯光一片又一片地接连亮起。

　　转眼之间，四周已是一片光明。

　　飞行者努比站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央，前后左右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巨大的椭球型虫卵，下半部浸泡在浅浅的池水里，随着水流无声无息地轻轻摇摆。

　　半透明的虫卵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若隐若现的暗绿色，什么东西正在里面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一些虫卵正在破壳，刚才的“咔嚓”声就是由它们发出；圆滚滚的努阿克幼虫躺在里面，大部分都还没有睁开眼睛。

　　他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柔和的目光中充满爱抚。

　　一共五万只，很快就需要给他们喂食了。他想。

　　这一天，是地球时间公元2412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