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06年11月12日。地球近地轨道某艘飞船上。
申达松开绑在刘海洋手上的绳子。
“抱歉,让你受苦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脸上没有丝毫歉意。
“你要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刘海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慌乱,他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胳膊,一遍环顾四周:“李林,我劝你立刻放了我,因为在我身上,你注定什么也得不到。你心里应该清楚,再这样拖下去,我太太一定会报警的,到时候你就麻烦了......”
“我不叫李林。”申达举起右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真是贵人多忘事,让我来提醒你一下,记得当年在月球吗?那座德尔塔工厂?还有水星靶场?我的名字叫——申——达。”
刘海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瞪起眼睛,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人。只见他皮肤黝黑发亮,头发稀少;脸庞宽大,眼睛下面是厚厚的眼袋;最显眼的还是脖子外面那一圈暗红色的腮......与记忆中三十年前的申达毫无相似之处。
对了!他一定是在泰坦上接受过身体改造!怪不得自己怎么也认不出来!
沉默许久,他终于说道:“这么说......你是来报仇的!那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倒也真是难为你了!”
“嘿嘿!总算是想起来了!当年的恩怨暂且放到一边,我先问问你,刘海洋,你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跑到华夏航天集团去的?不过你好像还确实有点本事,居然摇身一变当上了他们的飞船设计师——乌拉尔集团和列文斯基那个老东西对你不好吗?”
说完申达拧开手里的瓶子,一仰脖连喝了好口水。
“我不想干了。或者说,我不能再干下去了。”刘海洋默然无语,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任凭往事浮上心头,许久之后终于喟然发出一声长叹:
“唉——试舰行动——就是那次针对你们的突然袭击——之后,列文斯基的野心便开始急剧膨胀,他盯上了地球某大陆,妄想将其据为己有,想要通过煽动部落战争的方式先在那里引发大规模动荡,等到该地区陷入千疮百孔、民不聊生之际,再出面收拾残局,将其变为乌拉尔集团的领地。
我,还有其他一些人极力反对他这么干。可是一来我们人单势孤,拼命发出的那些反对之声并没有产生什么实际效果,二来老家伙刚愎自用、固执己见,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眼看战争已是无可避免,反对者开始逐个遭到清除,我唯一的选择便是逃离。
可是列文斯基心狠手辣——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随着开战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对我们这些集团高级幕僚的控制也越来越严。
不过我还是抓住一个到地球谈生意的机会,趁飞船刚落地时的混乱逃出了戒备森严的列文斯基大厦——既然一心想要复仇,那地方你肯定侦察过,对吧?”
“你说的这个什么列文斯基大厦,指的就是乌拉尔集团的地球分部吧?在距离新墨西哥城不远的地方?”申达问道。
“对!就是那里。乌拉尔集团所有在地球上的贸易都在那里完成,外人都知道它乌拉尔集团地球分部,不过内部我们一般称它为列文斯基大厦......当时我假扮成一名地球商人,趁着保安不注意的时候逃了出来,登上一架飞往BJ的飞机,最后在一位老同学的帮助下来到华夏航天集团,成为一名飞船设计师......”
申达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不禁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那场惨烈的太空遭遇战之后,他和赵亮都被刻画成了“人类公敌”,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抢劫犯、杀人犯......而列文斯基却成了亲手消灭他们的英雄。
两人逃到泰坦,不得不改头换面,提心吊胆地在漆黑的矿井下干起了苦力,这一干就是好多年……
“你比老子命好!我在泰坦矿井里呆了整整十年,十年啊!”
他愤怒地高声怒吼,额头上青筋暴露,胸口急剧起伏,颈部两侧的腮叶刷拉一声全部张开,吓得刘海洋接连后退了好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板上。
多少年来,申达曾无数次立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些痛苦的经历彻底忘记,可他就是做不到!
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不想——其实只需一个记忆消除手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好几次他已经站在心理诊所的门口,但是临到最后一刻还是放弃了。
他越来越频繁地做梦,梦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些梦境亦真亦幻、似真似假,从来都是不完整的,每次都会被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惊醒:
“申达,你又忘了开灯了!”
他骤然睁开双眼,却发现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是开着的……
泰坦矿井又深又黑,他和赵亮像穴居动物一样没日没夜地在里面挖掘、运输,矿灯摇曳如烛,照得眼前朦胧一片,鬼影般晃荡个不停。
有一次,一辆矿车轰隆隆地高速疾驰而来,他躲避不及,被撞得横飞出去,当即昏倒在地,连头盔也摔得粉碎。醒来以后他身上气力全无、疼痛难忍,躺在那里半点也动弹不得,心想这一回是死定了......最后还是赵亮在漆黑一团中找到自己,又将自己背出矿井。
打那以后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睡觉的时候必须开着灯,一盏也不能关。
“对不起,那件事情我做错了,请你原谅。那以后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这我能想象得到,也都能理解。不过说真的,当时没人想到你们还能活下来,我们早就把你们给忘了。”
刘海洋沉声说道,将他从回忆里拉出来。
“当年我还是大意了,没料到老东西会杀人灭口!要是能早点识破他的诡计,我们肯定能驾船逃走。”申达恨恨地说。
“相信我,那不会有什么分别——你们终归是跑不掉的。只要把飞船的位置通告给地球和火星,你们还能往哪里跑?
那些用来指控你们的证据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怎么说,制造火星航天港的爆炸、劫持飞船......那可都是你们的杰作,对不对?”
“怎么不一样?你还是不懂!如果被地球或者火星联盟抓住,老子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到时候他列文斯基也跑不掉!这能一样吗?”
他又吼了起来。
“实在对不起。是我……我们……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你就算是杀了我又能如何?”
刘海洋只好再次表达深深的歉意,小心翼翼地不去激怒他,用非常和缓的语气继续说道:
“这些年来,我的那些大学同学给了我很多帮助,比如华夏集团现任总裁邓志刚,他就是我的同窗好友。如今我虽已退休,不过还是有一些人脉和影响力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是杀害我兄弟们的凶手,至少是帮凶!我只想让你偿命!”
他冷冷地回答道。
“平心而论,这也算公平合理!”刘海洋真诚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又安详,“我一生之中,在这件事上确实铸成了大错!不过我有个请求,希望你放过我妻子和唯一的女儿。”
“你老婆现在哪里?只要按我说的做,我是不会把她们怎么样的。”
“她比我小十来岁,也在华夏航天集团工作,是一名高级地质工程师,最近出差了。”
“你们多长时间联系一次?”
“她这次出差是去冥王星——具体工作内容我也不清楚,应该和地质调查有关。这是个长差,估计要半年左右。临走之前她答应我,回来以后就申请退休,然后和我一起到处转一转、看一看。
不瞒你说,前些天我已经专门预定了一艘飞船,一年后交付。当然了,性能上比起你这艘要差得远,看得出你把这艘飞船里里外外改动了不少啊!最高速度是多少?”
刘海洋忽然有个感觉,要想让申达从心理上放松下来,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可以闲聊的话题——对,就从飞船开始。
果然不出所料,一说到飞船,申达脸上紧绷的肌肉马上放松下来。
“五十万马赫,怎么样?那可是二分之一光速!整个太阳系里百分之九十五的飞船都追不上她!
我还改装了整个驾驶舱,安装了第二层防护衬里。主发动机虽然没动过,不过我又加装上了四个辅助发动机,就固定在船身两侧,这样飞船的高速变轨能力就提高了很多。
不过船上舒适性基本上全都没有了——那些软床、梳妆台、喷水浴池、小型电影院、还有什么微型花园……统统得扔掉,不然就没法补偿那四台发动机的质量。”
他语气一转:“你也不要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和你的房间是一样的,也是光溜溜的地板和一张床,外加一个嵌入式折叠桌。”
“房间挺好,真的谈不上什么委屈。”刘海洋的语气更加循循善诱,“扪心自问,我经常感到罪孽深重。杀人者虽然是列文斯基,不过我也难逃其罪。这么多年我过得还不错,至少比你们强多了,怎么说也够本儿了。
落到你手里的这几天,我也慢慢想明白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任你处置。只是……希望能留点时间让我料理一下后事,毕竟我死之后,妻子和女儿还要无依无靠地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
是时候打一下亲情牌了,说不定申达也有家人呢!
听他这么一说,申达陷入了沉默之中。
刘海洋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忽然,申达手上的遥控器里发出一阵“哔哔哔”的急促尖叫声。
“你给我老实点!”他厉声说道,“这个腰箍是我专门给你定做的,看见没有?只要用力挣扎,遥控器就会报警!而我只要轻轻一按,它就越收越紧,直到要了你的小命!被慢慢勒死的滋味不好受,我劝还是消停点吧!”
“好的好的!我保证再也不乱动了。”
刘海洋刚才不过是想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而已。
“你太太如果长时间联系不到你,会怎么办?”
“她一定会报警的!不过冥王星那里通信条件很差,所以我们之间平时联系倒也不多,差不多一周一次吧。”
“她叫什么名字?”
“说起来还真挺巧,她和你同姓。名叫申花。”
申达腾地从床边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颈边的腮再次鼓胀起来,满脸通红,几乎是吼叫道:
“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
“申花。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申达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房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