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疆”城位于卡玛星球地下最深处。

　　这是一座新建的城市——在卡玛星球上，位置越深的城市年头越新、历史越短。

　　城中的一处大型洞穴之中，此刻正躲藏着一群卡玛人。

　　他们自称“卡玛救世军”，一个颇为夸张的名字。事实上，这支小小的抵抗力量总共只有区区三十一个人，全都在这里了——不仅如此，上一场战斗中他们还大都受了伤。

　　其中米亚伤得最重。她的右下肢被敌人的离子束射中，虽然侥幸未死，但却一直昏睡不醒，身上从昨天开始散发出某种奇怪难闻的味道——那是伤口在腐烂。

　　乌霍将爱人紧紧地抱在胸前，不时低下头去，伸出又宽又大的舌头，舔舐那道巨大的伤口，心里既焦虑、又忧伤。

　　敌人的凶残完全超乎想象，不仅如此，他们还十分高傲——高傲到直到现在这都不屑于现身！

　　没有一个卡玛人见过敌人的真面目。过去的这些天里，乌霍和战友们一直都在与他们的“机器”战斗。它们成群结队，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在低空中缓缓飘过，发现目标后立即发射致命的高能粒子束，所到之处，连空气也被电离，发出“嘶嘶”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一旦被追上、被锁定，就再也无法逃脱。

　　只有一次他们“战胜”了“机器”，那是一个雷暴天，突如其来的闪电和飓风让一台“机器”失去了控制，变得又聋又瞎，他们趁机将其俘获，弄进地下洞穴里。

　　一番庆祝之后，“机器”被大卸八块，变成无数零部件，摊开在地面上，他带领两名手下研究了很久，结果令人失望——他们根本找不到“机器”的任何弱点！

　　这东西简直就是专为对付卡玛人而制造，球状外壳坚不可摧，上面镶嵌着六只“眼睛”，分别朝向前后、左右和上下，这些“眼睛”目光锐利，能“看”清地面上的目标；听力灵敏，可以探测到最细微声波；它们本身就是武器，致命的离子束从这里发射出来，又快又准......到后来，这东西就有了个卡玛名字，叫“漂浮球”。

　　乌霍对“漂浮球”恨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它们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让人永远无法摆脱——只要天气允许，这些东西就必定会幽灵般飘荡在天空中，巡逻、搜索、屠杀......

　　该死的“漂浮球”让我们吃尽了苦头，还差一点杀死了米亚。它会不会将我们永远封死在洞穴里？敌人是不是还有更厉害的武器？

　　他想到了最近的几场战斗——战况惨烈，胜负毫无悬念。

　　勇敢的卡玛人冲出洞穴，站在飞奔的战车上，架起火箭，瞄准“漂浮球”开火......下一秒，无数道强光和离子束从四面八方直扑过来，将他们瞬间化为一团青烟，随风飘散……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之中。

　　这是一种恐怖的寂静，令人坐卧不宁、忧心如焚。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卡玛人死亡的气息；它充满了灭绝的气息，卡玛文明灭绝的气息。

　　他想起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敌人也曾使用过破坏力更大的武器。

　　一些炸弹在半空中爆炸，发出炫目的闪光，形成明亮的火球，狂暴的冲击波掠过大地，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无人幸免，巨大的烟尘笔直地冲上高高的天空，久久不肯散去……

　　多年以后，来自太阳系的火星人卡洛斯告诉他，那是“核武器”。

　　外星人后来再也没有使用过那种武器。关于这一点，他有自己的理解：由于双方实力悬殊，敌人很快便意识到，不必动用那些先进而又可怕的武器，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消灭对手......

　　他打心里敬佩那些卡玛战士。他们勇敢地冲锋，悲壮地倒下，尸体瞬间变成一团火球。然而，敌人是如此地强大、冷血和凶残，所有的反抗都很快败下阵来。

　　真是徒劳无益的牺牲，他悲哀地想。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就失去了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卡玛人，可是连入侵者长什么样子？有多少？究竟要干什么？全都一无所知。

　　米亚在他怀里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将脸贴在她的腮边，感觉那里一片冰凉，急忙伸出上肢摸摸她的头顶，发现那里的寿羽又脱落了一根。

　　“你忍一忍。”

　　他调整一下姿势，将她紧紧抱住，作了一个深呼吸，将嘴巴张到最大，露出两排坚硬的牙齿。

　　米亚浑身发抖，后背高高耸立，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他朝受伤的部位凶猛地咬下去，只听“咯”的一声，米亚右下肢齐齐裂开，从身体上分离下来。

　　她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虽然痛苦异常，一双大大的复眼之中却浮现着一层温暖的光芒。

　　他吐出残肢，伸出长长的舌头，开始为她舔舐伤口。

　　敌人的武器太可怕了，所造成的烧伤根本就无法自愈，为了保住爱人的性命，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他的舌头上沾满某种蓝色液体，灵活无比地在米亚伤口上游走，不一会儿断肢处就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凝脂。

　　“还疼吗？”他温柔地问道。

　　“不疼。”她的声音很微弱。

　　他内心的焦虑减轻了许多，伤口已经封闭，剩下的就是慢慢恢复了。

　　“这里不会再生了。”

　　“我知道。别担心，就算少一条后肢，我也会很好的。”

　　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米亚躺得更加舒服些，望着她昏昏欲睡的样子，脑海中翻腾不已，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自己的计算不错，十天之后卡玛星球就会进入“寂静期”。

　　到那时，半人马阿尔法A星和B星将同时运行到距离卡玛最近的位置，在两大恒星引力和辐射的联合作用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卡玛星球自转加速，温度骤升，百公里高的巨型气旋席卷各地。

　　在最为稠密的大气底层，伴随着强烈的电闪雷鸣，超音速风暴摧枯拉朽，肆虐吹拂……长达数百天的“寂静期”里，卡玛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面对惊涛骇浪，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没有任何抗争之力。

　　听长辈们说，“寂静期”开始的时候，不管是地上的卡玛人，还是天上的杜伦鸟，只要还没有躲进洞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当天空在两颗大星的照耀下变得异常明亮之时，就是卡玛大神发怒的日子。卑微的卡玛人潜入地下，在无边的寂静中祈祷卡玛大神早日平息他的怒火，让卡玛星球重归平安祥和……‘寂静期’的名称由此而来。”

　　他很想知道，随着“寂静期”的来临，那些布满天空的“漂浮球”，能不能承受住日复一日的闪电轰击？或许，恶劣的天气会迫使它们退回母舰，从而暂时停止对卡玛人掘地三尺的追杀。真要是那样的话，抵抗力量就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下意识地看看周围。“深疆”城距地面足足一百公里，躲在这么幽深的地方，应该是很安全的。这座城市坚固异常，外面还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固态水冰，既是坚硬的外壳，也是她的水源地。

　　从现在开始，我和米亚，还有战友们，将在这里悄悄度过‘寂静期’，养精蓄锐，然后再冲出去和敌人大干一场，夺回卡玛人的家园......

　　此时此刻，卡玛天空中正漂浮着成千上万的“漂浮球”。

　　它们有的一动不动地悬停在那里，仿佛是在等待猎物的出现；有的沿着一条路线往返穿梭，看上去如同是在巡逻；忽而分散，忽而聚拢，如同一群又一群四处寻找蜜源的蜜蜂。

　　忽然，从“蜂群”中钻出来一只通体金黄的“漂浮球”。论个头，它比普通“漂浮球”要大上许多，细看之下，其外观也颇为与众不同：表面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窗口，十几根细细的长杆从内部伸出，指向不同的方向。

　　它开始笔直地向上爬升，速度越来越快，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陡峭的弧线。

　　在它的正前方，距地表五百公里的轨道上，停泊着两大一小三艘飞船，分别绕自身轴线缓缓旋转，灰暗的船身散发出乌蒙蒙光泽，暗淡而又模糊，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这只金色“漂浮球”径直飞向中间那艘飞船，与旁边的两艘巨型飞船相比，它的体积要小得多。

　　距离越来越近，飞船上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入口，它一闪而入，迅速降低速度，缓缓穿过厚厚的船壳，沿途经过好几个安全控制点，最后来到一个巨大的空间。

　　这里空旷、明亮，地面上笔直地竖立着无数圆柱体。它稳稳地落在其中一个上，片刻之后，虽那只圆柱体一同隐入地面之下。

　　在它们消失的地方，光滑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晶体。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在晶体前停下，笔直地站立在那里，洁净光滑的硕大头颅闪闪发光——漫长的史前时代里，这曾是他们最原始的攻击武器。

　　外星人周身上下布满黑色的骨骼，这些骨骼大致可以分为两层：外面一层粗壮坚硬，占据一半以上的体重；第二层骨骼——也就是内骨骼，不仅结构复杂、形态各异，而且柔软坚韧、充满弹性——脆弱的内脏就处于它们的保护之下。

　　他那两条强壮的下肢几乎完全由外层骨骼构成，中间高高鼓起的部位是活动关节；他上肢细长，末端生长着很多柔韧的突起，是整个身体中最灵活、最敏感的部分，一遇到危险就迅速地收缩进坚硬的外层骨骼中。

　　他面部平坦，上方是一对狭长的眼睛，左右两个眼窝里，分别容纳有两只眼珠，一只鲜红，一只暗蓝；其余的地方则几乎完全被那只巨大的口器占据——这是他进食和呼吸的器官，

　　他弯身拾起晶体，转身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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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冰凉的地板上，苏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晶体。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次晶体带回来的内容非常重要。

　　但愿这上面都是些好消息。几天前他隐隐约约地听长老们说，飞船上的能源已经不多了，需要进行补充；至于食物方面，匮乏早已出现，并且一直在恶化。

　　只是在不久前的一次例行远程扫描中，舰队意外地发现了这颗名叫“卡玛”的行星，上面可能含有液态水和有机质。

　　这可真是上天眷顾！努阿克大神显灵！

　　他们立刻转向，全速飞往这里。抵达之后更加喜出望外，眼前这颗岩石行星上不仅有水、有矿物，甚至还进化出了有机生命。

　　这颗星球的主宰物种——“卡玛人”，已经拥有了结构化文明。“卡玛王国”能够大规模生产食物、制造机器、开发能源、采集矿物、建造城市、甚至战胜瘟疫——虽然双脚尚未脱离大地，但“卡玛文明”发展速度很快，即将逼近“技术爆炸点”。

　　............

　　他沉浸在思考之中，丝毫也没有留意沿途不停地打开又阖上的道道舱门，直到最后一道舱门也在身后关闭，才发现自己已站在飞船的中央平台上。

　　脚下是成片的绿色植物，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宽阔的水流清澈蔚蓝，弯弯曲曲流向前方，隐入银灰色的飞船墙壁之中；在他的左右两侧，片片绿色向外延伸，沿弧线慢慢升入半空之中，重新汇合于他的头顶之上，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形。

　　这里是“种植地”，位于飞船中间部位，内部呈圆柱形，三条弯弯曲曲的水流沿内壁将它纵向分隔成面积相等的三部分。

　　这里永远都漂浮着数量众多的发光体，它们缓缓地移动，给植物提供最适宜的光照；远处有几台巨大的种植机器人正在收割果实，那些果实最后会变成他们的食物。

　　这些食物索然无味，多少年来从来不变。

　　苏鲁是多么怀念从前那些日子啊！

　　在“伟大的努阿克部落”被不幸放逐前，他每天都奔跑在母星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地猎杀那些凶猛而又美味的低等动物，将它们活活地撕咬之后大口地咀嚼、吞咽。

　　同飞船上这些味同嚼蜡的垃圾食物相比，那些温热的、散发着诱人血腥味道的动物们才是真正的美味！

　　他弓起身体，双膝微弯，双腿用力一蹬，稳稳地飞入空中。这里十分靠近飞船轴心，几乎处于完全失重状态，他可以轻松地沿着“种植地”的轴线“飞行”。

　　前方八百米外就是“种植地”的边界，穿过舱壁正中央的巨型大门，他就进入了飞船的另一个区域——核心舱。他喜欢走这条线路，不全是因为快捷方便，也是为了能够顺便欣赏一下“种植地”的景色。

　　作为舰队作战官，苏鲁平常工作的地点在战斗分舱，它与指挥分舱、控制分舱、乘员分舱、生活分舱一起组成了飞船的核心舱。

　　核心舱另一侧是动力舱，能源系统、动力系统、通信系统、后勤系统等等就安装在那里。

　　若非迫不得已，他绝少到那个地方去，那里肮脏、凌乱、充满了难闻的味道。记得有一次奉命去动力舱安全检查，刚到走廊入口就差点被那里发出的恶臭给熏吐了。

　　大统领先后下过好几次命令，要求对动力舱的环境进行最严格的清理和整治，结果总是好上一阵子，过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

　　他多少能够理解那群在动力舱工作的家伙，从被迫离开母星的那一天算起，舰队已经在太空中漂泊了整整六百年。

　　无论是谁，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在狭小、昏暗、嘈杂、拥挤的环境下还能够勉力维护飞船的正常工作状态，没有让它故障频出甚至报废，都相当不容易。

　　六百年来，舰队一直在寻找一个宜居之地。

　　“这一次皇帝要把我们斩尽杀绝！他之所以将这片区域指定为本部落的流放之地，就是因为在整个银河系里，这里最偏远、最荒凉，几乎找不到可以殖民的行星！”

　　有一次，喝醉了的大统领愤怒地说。

　　那段时间里，苏鲁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身边那越来越浓的绝望气息。

　　直到他们发现了卡玛星球。

　　现在，舰队派出的球形飞行器——也就是乌霍眼里的“漂浮球”，已顺利完成对卡玛星球的第二轮扫荡，收集到的有关信息刚刚送回旗舰，就在自己手上的晶体里。

　　但愿上面都是些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