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15年5月2日。半人马星系边缘。

　　卡洛斯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空气显示器，正中央那颗灰蓝色的星球就是卡玛，此刻距“班德莱克”号飞船6.1793天文单位。

　　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藏身于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之中——那是固体潮汐中生成的破碎小行星带。

　　他端起杯子，揭开盖子，黑色的咖啡热气腾腾、浓香四溢。

　　他轻吹几下，再缓缓饮下一大口，双眼微闭，让滚烫的液体慢慢顺着喉咙流下，带着强烈的苦涩与芬芳流过食道，流进胃里……最近他总是这样，像个偏执狂，刻意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做得很缓慢、很讲究，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医疗舱里的电子医生告诉他，这其实是一种很正常的心理倾向和行为模式。

　　“......由于您的大脑已经意识到，不久之后，您就要告别过去的生活，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段过渡时期里，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和留恋过去，强烈地希望将它保留到最后一刻，飞船越接近卡玛，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您会不自觉地将各种日常行为仪式化，做得缓慢而又庄重，这是一种情绪代偿，完全可以理解，再正常不过了……”

　　他放下咖啡杯，取出腰间那把等离子体手杖，将它捧在手中久久凝视，耳边再次回响起戴桐的临别嘱托：

　　“张选是这种等离子体手杖的发明人，他在‘太空七号’上一有空就琢磨这些东西，后来把设计图发给了我，我就让下面的人照作了三把。记住，我、你和张选每人手里都有这样一把这样的等离子体手杖。将来等到了卡玛，手杖就是你们的见面信物。”

　　那一年是公元2405年，整整十年前。

　　临出发前，戴桐登上飞船和船员们道别，祝愿大家一路顺风，早日返回故乡。

　　他来到卡洛斯面前，有些神经质地搓了搓双手，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利用这段航行时间，我们将继续对卡玛人进行训练，这样等到下船的时候，他们都会成为合格的战士……”

　　到头来还是卡洛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一直都做得非常好！这段时间确实辛苦你了，有时候我……”戴桐欲言又止，“……真希望你能够留下来，林翰也是——可惜她不能到轨道上来向你道别！不过她让我转告你，无论在那个星系里发生了什么，记得一定要平安回来！”

　　电子助理将视频投放到他视网膜上。

　　视频里，林翰端坐在戴氏庄园里那颗老橡树下，白皙的五官依旧那么美丽，原本瘦削的脸颊却丰腴了许多，又长又密的黑发盘在头顶，笑靥盈盈，右手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对着镜头说道：

　　“卡洛斯兄弟，好久不见！大家都很想念你，尤其是戴桐，每天都要把你念叨上好几遍！这一去征途漫漫，一定要保重自己，早点回家！到时候我和孩子们一起去太空港接你……”

　　看到老橡树的那一刻他忽然鼻子一酸，湿润了双眼。

　　那是火星上最古老的一棵树，由戴家的第一代移民亲手栽下。根据记载，这颗橡树先在温室里生长了三十年，直到气候改造完成，戴桐先祖才拆去温室，将它暴露在新生的火星大气中......又是一百五十多个火星年过去了，历经无数风霜雨雪，老橡树长得越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他回过神来，见戴桐正一脸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忙说：“请转告夫人，我一定牢记她说的每一句话。祝愿她永远美丽健康！请代我向戴兮和思亚致意——还有即将来到世上的那个小家伙。”

　　“这边的一切你尽管放心！到了卡玛之后，首要的事情就是尽快与张选接上头。还有，我让工程师们对这艘飞船的隐身性能进行了特别增强，只要不随便开启大功率星际通信，敌人的雷达就很难发现她。”

　　该说再见了。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撑不住了就回来。”

　　哽咽着说完这几个字，戴桐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拥抱，转过身去，右手在脑后扬了扬，慢慢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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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洛斯收回思绪，发出了今天的第一道指令：“启动隐身系统。”

　　进入大椭圆轨道之后，“班德莱克号”关闭了主发动机，借助卡玛引力缓慢降低轨道高度；与此同时，一艘小型着陆艇也准备完毕，只等时机一到，便滑翔降落在位于北极地区的预定地点，在那里与乌霍派来的接应小分队会和，然后再商定后续行动计划。

　　这种登陆方式不仅复杂，而且很花时间，但是卡洛斯坚持必须这样做。他专门向德明解释了其中的缘由：

　　“最重要的是确保安全。要做到这一点，关键是不能暴露自己。虽然飞船的隐身系统早已打开，可我们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被努阿克人发现。要知道，敌人在技术上遥遥领先我们。‘班德莱克号’如果功率全开，大摇大摆地高速进入卡玛近地空间，然后才进行大气层减速，以航空方式降落，快倒是快了，可也很容易被努阿克人侦测到，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飞船上的两百多名卡玛人中，他最中意的就是这名弟子。不仅身强体壮、动作敏捷，更难得的是聪明伶俐，悟性极高，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好几次他想把德明任命为卡玛人的指挥官，可对方总是坚辞不受，说只有卡洛斯才配得上这个位置。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暂时作罢，不过好在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反正有的是时间，他琢磨着等飞船落地后，见到“卡玛救世军”那位名叫乌霍的首领时，再照机会把德明好好推荐一下。

　　他放下杯子，从指挥椅上站起身来，慢慢走回自己的舱室，拉开嵌在舱壁上的柜门，露出一面穿衣镜，旁边挂着一套深灰色的登陆服。

　　这漫长的旅途终于要结束了。这样想着，卡洛斯开始慢慢更衣。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在他们身后不到十个天文单位的地方，另一艘飞船也在疾速奔向卡玛。

　　那是一艘通体乌黑的努阿克飞船，它刚刚从遥远的太阳系返回。

　　船舱里的灯光渐次明亮起来。苏鲁从睡眠中醒来，一跃而起，站在冰凉的地板上，透过新装的人工视觉系统环顾四周......他张开口器发出一声低吼，缓步走出了船舱。

　　终于回来了。他坐进驾驶椅中，伸出一双巨手，轻轻地抚摸着面前的操作台，双脚踩在操纵踏板上，熟悉的感觉瞬间充满全身。

　　在他的周围，十几名步行者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板上。

　　“都起来吧！现在，就让本长亲自驾驶飞船，带你们回家！”

　　他俯视着自己的下属，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