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子夜，拉纳市长却还没有入睡，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观看一部老电影。
电影很快变得有些沉闷，她的思绪也渐渐飘散开来。下午刚听取了安全部门的汇报，她再三强调：
“马上就要过节了，大家千万不要掉以轻心。‘登陆节’是火星上最盛大、最重要的节日，无论如何不能出乱子。”
“是的。每年这个时候，总会有几个帮派团伙借机制造些事端，不过请市长放心，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控之中。要说真正比较难管理的，还是那些从其它星球来的游客，尤其以地球和土卫二居多，全都是奔着‘登陆节’而来，约好了似地蜂拥而至，一时之间很难摸清楚每个人的底细，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有叛乱分子趁机混进火星，事情就比较棘手。不过，我们已经提前在港口、机场、码头、酒店、商场、游乐园，还有网络上增加了监控手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颂差，是拉纳的情报安全官，她最为信任的阁员之一。
他个头不高，相貌平平，说话声音永远不高不低，走路速度永远不紧不慢——很难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但是，了解的人都知道，颂差不但聪明睿智，拥有生物和法律两个博士学位；而且身手敏捷，曾三次徒步登上奥林匹亚峰。
“不久前从土卫二越狱的那名危险分子抓住没有？叫什么来着？”
她伸出纤细的右手食指，在显示器上飞快地划动了几下，抬头问道。
“叫刘盛，目前依然在逃。土卫二方面估计，他和同伙越狱之后，很可能去了地球。不过，也有人怀疑他们躲进了某艘私人太空船。不管怎么说，火星上并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还有，刘盛并不属于叛乱分子，他是因为犯了盗窃罪才被关押在土卫二的。”
拉纳点点头，又低头看了一下显示器。“嗯。资料上说，该犯入狱前是一位高级宇航员，驾驶经验为十三级，看来本事不小。”
“是的。宇航员的最高等级就是十三级，达到这个等级的宇航员，全世界加起来绝不超过一百人。”
“关于这个刘盛，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隐隐感到这名逃犯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其它公事，不如索性仔细研究一下这个人。
“以年纪而论，刘盛可算是我们的同龄人。但是他出生在太空，从小就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什么学，连个登记在册的长期居住地都没有，除了超高的航行技术之外，档案上说，他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研究外星文明。”
“又是外星文明。我现在一听到这几个字就头疼。”她叹一口气，“说来也是讽刺，多少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苦苦寻找所谓的外星文明......结果怎样?等呀等、盼呀盼，结果收到的第一份外星信息就是个‘末日入侵警报’，真可谓造化弄人！起初的时候，我也和很多人一样，将信将疑，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毕竟信息的破译者只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他叫李子默，您儿子的直接下属。”
“是啊。那天，戴桐匆匆赶回家里，告诉我说，经过再三确认，外星入侵不再是一种理论假设，而是确凿无疑的现实，因为地球联盟也收到了‘太空七号’发回的信息，内容一模一样，这下子我才不得不相信并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颂差却并不想继续讨论外星入侵的话题，于是尝试着把谈话内容扭转回来：“您是不是觉得，这个刘盛对我们是个威胁？”
“那倒不是。我只是感觉这个人不简单，就连他被关压的原因也很奇怪，不是拦路抢劫，也不是杀人放火，而是混入乌拉尔集团数据中心意图盗窃。”
“是啊！一个人就算是偷了些技术资料，也算不上重罪吧？竟然被乌拉尔集团扔进土卫二的秘密监狱里，一关就是二十多年！如果不是铤而走险，越狱而逃，等待他的结局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只怕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据说，乌拉尔集团数据中心戒备森严，里面储存着大量飞船设计资料。我猜想，刘盛肯定是搞到了那些资料，不然的话，乌拉尔集团也不会将他终身监禁。要知道，哪怕是二十年前，一套先进的宇宙飞船设计图，都能在黑市上卖到极高的价钱，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价格翻了十倍都不止。”
“您说的对，乌拉尔集团经常自诩，说他们能够设计和制造人类世界最先进飞船，没准刘盛搞到的就是这个。”颂差点点头，“那可是令无数人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的东西......”
不知何时，投影屏上只剩下片片雪花，电影早已播放完毕。
拉纳从沙发里坐直身子，摘下发卡，轻轻地摇头，让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落到肩膀上。
“关掉放映机，关掉灯光。”
她轻声说道，房间随即陷入一片安静的黑暗之中。
自从外星入侵的警报拉响，“宇宙飞船”就成了太阳系里最炙手可热的东西，为了得到它，人们愿意付出一切，即使失去自由也在所不惜。
起初可不是这样，面对外星人的侵略，人人同仇敌忾，发誓要众志成城，将抵抗进行到底，直到最后的胜利。
在她的印象里，越是底层的民众，斗争的意志越坚定。这些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个个跃跃欲试、摩拳猜掌，横下一条心，准备与“邪恶的外星人”决一死战。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保卫火星！保卫地球！保卫太阳系！”
激昂慷慨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不久以后，另一个声音悄悄出现在人们耳边：“或许，我们应该理智地思考人类的未来，毕竟这是一场胜负难料的终极命运之战，冲动与狂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于是，制造恒星级宇宙飞船成了当务之急。普罗大众这时候才意识到，由于手中既没有资源，也没有权力，那些关乎人类命运的大事实际上与他们关系不大——不管是决策建造飞船，还是确定星际殖民资格……渐渐地，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被当权者有意无意地忽视、忘却，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世界陷入焦虑不安中。
在火星、在地球，游行请愿和反政府示威随处可见，愈演愈烈，呈现燎原之势。然而，层层叠叠的官僚机构对此根本无动于衷，一位历史学教授深刻地指出：
“……虽然个个脑满肠肥、贪婪愚蠢，但是在对付民众抗议这件事情上，那些官老爷们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他们深知，劳力者终归是劳力者；示威者尽管今天走上街头，但是只要耐心而巧妙地周旋，再拖上些日子，他们终归还是要回到生产线上，那里才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地方……”
果然，喧闹过后，激情散去，一切重归于平静。说到底，传说中的外星人并没有出现——谁知道他们还要过多久才会出现？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就像是一艘将要驶入危险海域的大船，人人都知道前方风急浪高、礁石密布，但是眼下却没有谁真的在乎。
“很抱歉，这么重大的问题，我个人无能无力。再说，船现在不是航行得好好的吗？”
“如果真的沉了呢？”
“那……只能说人类的命运不够好。”
在风起云涌的抗议浪潮中，“反叛力量”应运而生。按照官方的说法，加入“反叛力量”的都是些出身贫寒而又“思想极端”的年轻人，他们“无知、鲁莽，对政府抱有深深的偏见和敌意……当个人愿望无法得到满足时，就转过身来危害社会、危害人类……”
“反叛力量”自然也有自己的纲领，那就是“重建社会秩序，恢复人类传统”，听上去宏大而又模糊。他们一直拒绝与政府对话，同时不断实施恐怖袭击和暴力破坏。
三个月前，“反叛力量”在超级网络上发表了一份调查报告，详细披露了大量超级富豪建造私人宇宙飞船的信息。
“……豪门与权贵早已秘密结合，并为自己规划好完美的退路。当那一天来临，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抛弃人民，转身登上舒适豪华的宇宙飞船，逃离太阳系……”
报告旋即在太阳系多地引发大规模示威游行，最终发展为武装骚乱，足足持续了两周之久。“反叛力量”还趁骚乱之机，向地球联盟总部发动进攻，战斗进行得短暂而又激烈，三百余人命丧当场。
吊诡的是，死者几乎都是联盟总部的警卫。在“反叛力量”一方，从发起进攻到全身而退，整个过程中只有一人被击毙，无人被俘。
对此，颂差的评价既尖锐又悲观：“这场一边倒的战斗说明，虽然双手沾满鲜血，但是叛乱分子依然得到了许多帮助，这表明他们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正在增加，上帝保佑，但愿这次事件不会成为人类社会分崩离析前的第一道裂痕......”
她长叹一声，强迫自己抛开心中纷乱的思绪，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慢慢向床边走去。
脚下的地板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家具发出尖利的碰撞和摩擦声，酒柜里的酒瓶接二连三地倒下......“啪——”的一声脆响，窗户上裂开一道缝隙，一股风掀开窗帘，房间里漏进来一大片光亮。
透过开裂的窗玻璃，她看到“火星一号”城西北方向升起一团巨大的蘑菇云。
那里坐落着火星上最大的太空港。火星联盟百分之八十的货物和百分之六十的旅客往来都要通过它，除此之外，它还是火星舰队最重要的装备物资补给基地！
太空港爆炸了！
她刚意识到这一点，第二轮冲击波就到了。所有的窗玻璃瞬间破碎，发出点点寒光，迅捷无比地迎面扑来，无声无息地射入她那柔软的身体。
拉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就爆炸发生前十几分钟，距离太空港一号船坞五百公里远的地方，两艘飞船刚刚启动了入港锚泊程序。这是一对来自地球的姊妹试验飞船，第一艘叫“宁静”号，第二艘叫“海山”号，全部由“太空探索装备制造有限公司”制造。
经过一个多月的连续航行，两艘飞船顺利抵达火星一号城。现在，她们只需在塔台指引下，按部就班执行完最后的进港动作，停泊进一号和二号船坞，首次试飞就算取得了“圆满成功”。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试飞过程中两艘飞船一直由宇航机器人驾驶，参加试飞的指挥员、设计师、工程师、宇航员……等等，则乘坐另外一艘专用试验指挥船，全程不离“宁静”号和“海山”号左右，采用“伴飞”模式进行指挥控制。
申达站在太空港调度指挥塔的最高层，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地指挥着“宁静”号和“海山”号靠港，搭档赵亮和他并肩而立，神情同样紧张严肃。
从背后看，两人身高相近，体形也差不多——同样的肩宽体阔、四肢粗壮。在他们身后，四五名空港调度员瘫倒在墙角处，人事不知，他们每人都中了好几发麻醉弹，最快也要十几个小时后才能苏醒。
“宁静”号和“海山”号开始缓慢降落，她们的发动机同时喷射出明亮的尾焰，足有好几百米长。
申达抿一抿干涩的嘴唇，将鼻子上的虚拟现实眼镜扶正，提醒自己一定要耐心，千万不要着急。
“飞船瞬时速度已低于10米每秒，即将靠港。告诉弟兄们，起爆前最后一次检查！”
他轻触眼镜边上的一个按钮，将视角切换为飞船视角，并把焦距拉到最远。
整座“火星一号”城尽收眼底。时近子夜，睡梦中的城市里处处都很安静，一圈一圈的道路被灯光照得格外明亮，上面空空荡荡，既无车辆，也无行人；远处那座高大的市政府大楼上，不少窗户依然明亮，而位于市中心的居民区里，此刻已是家家熄灯闭户，几乎完全隐入黑暗之中。
在火星上，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这种布局：市中心是居民区，居民区外面一圈是公共服务区，学校、医院、购物、娱乐等等就分布在这里，再向外的一圈是农业区，然后才是工业区，它们通常位于城市最外围。
这时候赵亮报告：“检查完毕，一切正常。头儿，可以动手了。”
“起爆！”他咬紧牙关，下达了命令。
太空港瞬间变得异常明亮，随即又迅速暗了下去；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虽然有所防备，他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距离不远的试飞指挥船上，许多人目睹了整个爆炸过程，个个目瞪口呆，惊骇不已，指挥长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红色的“紧急中止”按钮！
“宁静”号和“海山”号立刻开始航向和姿态，十秒之后，双双由下降转为上升，与太空港的距离越拉越大。
“释放干扰！”他大吼一声。
启动“紧急中止”程序的瞬间，是黒进飞船计算机系统的唯一机会。这一刻，飞船上的身份识别系统将暂停工作，他们便可假冒“主人”，夺取飞船控制权。与此同时，还必须将飞船真正的主人，也就是试验指挥船彻底“隔离”出去，要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这一波电磁干扰，它可以阻断试验指挥船继续发出任何指令。
耳机里传来赵亮兴奋的叫喊声。“干扰成功释放！试验指挥船链接已断开。”
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踩着满地破碎的玻璃渣子走向主控台，心中不住地暗骂：“该死的斯蒂文，连个炸药都弄不好！爆炸当量明显超出预期，这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来到主控台前，戴上数据手套，十指箕张，飞快地操作起来。
“宁静号解锁成功。”
“海山号解锁成功。”
“宁静号保持悬停......命令已执行。”
“海山号，保持悬停——不，她好像还在动！稍等……命令已执行。”
“宁静号对接已启动......接口准备完毕，现在可以对接。”
……
他和赵亮各自登上一艘摆渡艇，向着几十千米外的“宁静”号和“海山”号飞去。此时，试验指挥船上的技术人员还在查找故障，想办法接入两艘飞船的控制系统，重新取得控制权。
“弟兄们！趁他们还没有回过味儿来，咱们得抓紧时间干活！”前脚登上“宁静号”，后脚他就开始下令，“赵亮，你那边也一样！干扰器撑不了多久。”
“明白！正在格式化宇航机器人，安装新的操作系统。”
巨大的爆炸彻底惊醒了沉睡的“火星一号”城。三十分钟过去了，航天港上空的浓烟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中充满了焦糊难闻的气味。
消防车停得到处都是，救援人员带着清障机器人忙碌穿梭，清理废墟，搜寻生还者；不少市民被爆炸惊醒后志愿跑来帮忙，运送伤员、分发物品、维护秩序……满目疮痍的爆炸现场上，人员越聚越多，每个人都在埋头拼命干活，几乎没有人说话。
从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夜空中出现了两道耀眼夺目的发动机尾焰，那是“宁静”号和“海山”号在加速升入太空。
只听一个年轻的女声说道：“好大，好美的飞船啊！”
站在宽敞的驾驶舱里，望着地面上渐渐远去的“火星一号”城，申达眉头紧锁。
本应是一场很小的爆炸，目的只是为了让两艘飞船启动“紧急中止”程序，不料当量却比预期值增大了上百倍，将整座太空港几乎彻底摧毁。
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事情弄成这样，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从此以后，我们恐怕将无处可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先顾眼前！
“嘀——”的一声响过，赵亮出现在全息投影里。
“头儿，下一步怎么办？本来只是偷两艘飞船，结果搞出了这么大的爆炸，肯定是死伤惨重啊！这回算是跟火星联盟结下生死梁子喽！”
“谁说不是呢！不过已经弄成这样了，着急上火也没用。话又说回来，正是由于火星太空港被彻底炸毁，我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组织力量追击，这……也算是我们的另一种运气吧。
眼下火星联盟唯一能做的，就是对这两艘飞船进行搜寻和定位。所以，要想脱身，必须先想办法躲过追踪。太阳系里到处都是地球联盟和火星联盟的探测器，只要是登记在案的全都跑不了，很容易就能发现。
不过大伙儿不用紧张，由于试飞还没有结束，这两艘飞船的目标特性数据应该还没有上传和登记，嘿嘿！这是我们的又一个好运气！另外，到目前为止，大家的身份都还没有暴露——连火星海关记录都没有，他们的安全部门再厉害，短时间内只怕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开始来回踱步，边想边说。“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把飞船上的定位装置拆解下来，向着太阳系外发射出去，最好是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这样可以进一步迷惑对方，要是让火星联盟相信，两艘飞船已经兵分两路，加速逃往太阳系外......然后，我们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那……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赵亮问道。
“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