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高思带着丁探长,来到城市中部的市政广场。
将近半个平方公里的宽阔的市政广场,西面就是G5市政当局的所在地市政厅大厦。广场四围的道路已被各种障碍物死死堵住。几百个衣衫破旧、脸上写满沧桑和愤慨的中年汉子,在另外上千名凑热闹的市民“陪同”下,头上缠着标语布条、手里举着横幅,在市政厅前高呼着口号。他们在示威。
这些人,都是2155年参加G5和A9那场战事的退伍老兵。其实也算不上退不退伍,因为他们压根就不是什么正规军、不在编制之内。这些人是当时G5市政府从各街区招来的无业游民或者从事小买卖的入不敷出的底层市民,许以高薪后,每人发给一杆枪,让他们充作两军对垒的先遣队。
专业上说,这批人应该称作雇佣军。
这批雇佣军,在高薪的诱惑下,给G5的正规军打头阵,虽然只接受过非常短暂的训练,但凭着不怕死的劲头,硬是打得A9那帮人退避三舍,风头甚至盖过正牌部队,为两市最后走到谈判桌前立下汗马功劳。
战事结束后,清点人数,雇佣军方面死亡三分之一,伤者更是过半。这倒罢了,原本想着拿到丰厚的补偿回家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张空头支票:G5市政府在肯定雇佣军劳苦功高的同时,遗憾地表示因为战争耗费巨资以及炮火对城市的严重破坏,特别是需要逐年付给A9的那笔赔款,目前已没有足够的能力支付雇佣军的酬劳。少得可怜的财政只能优先用于城市的修复和难民的安置。市政府让雇佣军们先领取必须的生活补助,回家等消息,最迟不过一年,所有先前约定的薪水一分不少地照付。
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这批雇佣军从入伍时候的血气方刚到如今的年近半百,有的已经因伤病故,说好的参战酬劳还是水中花。七年前,周馥之上台后,曾补发过一笔酬金,但相比当初约定的,不足十分之一。
一年前,马尔斯岛工程启动,雇佣军的钱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工程需要钱,而且工程远比这些百无一用的过气老男人更有价值。所以,不消说政府方面渐渐对他们置之不理,广大市民也觉得这帮老头儿忒不识时务。
但雇佣军从未放弃自己的权益,十多年来始终不断地在失败中力争着,即使渺无希望。他们隔三差五前往市政厅门口表达自己的诉求,一次次地无功而返。周馥之曾通过媒体表达过自己的意愿:他也是军人出身,也参加过那场战事,对雇佣兵的想法感同身受。但他只是代表市民管理城市的财政,无权擅自发放财政计划之外的款项。
市长先生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在雇佣军看来就是推诿塞责,换来的只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吼和谩骂。时间长了,一向以和蔼慈祥示人的周馥之也火了,他让雷局长专门拨出一批警察对付这帮人。这以后,只要雇佣军们前往市政广场,拳打脚踢肯定少不了,但也仅止于此。“都是自家兄弟,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周馥之对雷局长嘱咐道。
如今,雇佣军里那些没有家人和产业的“穷横”(市民用这个词来调侃他们)们,大多分散在城市西边的一些废弃的建筑群里,因为即使是鸽寨,他们也租不起。比如城西的一座荒废的医院,就有几十号人挤在里面,酗酒、发泄,还把医院亲切地称为“荣军院”。
雇佣兵平日里的生活,主要是喝酒吹牛,很少主动挑事。这些人脾气爆,但明事理。金蝎酒吧,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廉价的酒吧、餐馆,是这些老兵常去的地方。今天中午,金蝎酒吧里的那二十来个老兵大概多喝了几杯、又想到了曾经的屈辱,联系上其他地方的老战友后,雇佣兵们再次来到市政广场。
即使他们明白拿到钱是异想天开,却还是乐此不彼——日头不错,就当出来遛弯了。
按照“惯例”,雷局长又派了一支几十人的警察队伍前来弹压。催泪弹、橡皮子弹、高压水龙从天而降。老兵们不为所动,叫嚣着、呼喊着、谩骂着。附近一些失业在家的市民也陆陆续续地掺和进来凑热闹,使示威的人数瞬间突破千人。G5有线电视台《特快专递》栏目也派出摄制组前来报道。女记者米莉拿着话筒在采访一个脸上有X状刀疤的中年男子。对方虽然口齿不清,却努力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混账!王八蛋!婊子养的!
乱成一锅粥的人群上方、市政广场外侧的一栋高大建筑物顶层,树立着一块高远神经医学研究所的广告牌。就是研究所用来招募去除人性思想劣根的志愿者的霓虹广告。“只要去做,总不会晚”几个大字分外醒目。
广告牌下,全副武装的警察已经将人群逼迫在市政大厦外一百米的地方,但形势依然不乐观。面对上千名示威者,几十个警察有些力不从心。
“这帮孙子!”丁探长在高思的车里嘟囔一句,走下汽车,也许是酒劲上来了,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砰!”丁探长站稳,抬起手臂,朝天开了一枪。
鸣枪示警后,老丁端着枪、绕过广场外围的障碍物、大步流星地走近人群。老兵们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对枪口早就免疫。但掺杂其中的市民却慌乱起来,左突右奔地惊叫着、乱窜着,人群自然而然地给丁探长闪出了一条路。
老丁穿过人群和人群留下的遍地垃圾,走到市政厅门前的台阶上,收起枪,从一个警察手里接过扬声器,对着下面大声嚷嚷着,不时地挥舞着手臂。车里的高思听不清丁探长的声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老丁在尽力调和老兵们的情绪、让他们赶紧回去,只是语气不甚友好。
丁探长的老调重弹,换来雇佣军们一声声的“啐”和从人群里扔过来的几只空酒瓶。
这时,市政厅大楼的侧门开了。市长助理桑尼先在门口站了片刻,从那副黑色宽边眼镜的后面傲慢又威严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态势,然后整了整领带、理了理发型,昂着头走到丁探长跟前,一把拿过扬声器,开始给雇佣军们“布道”。老兵们在下面不停地起哄、扔垃圾。桑尼无动于衷,仍然保持着风度、滔滔不绝着,并第一次放出了“雇佣军优先上岛”的消息。
老兵们大多年近半百,体质又差,多活一天算一天。这样的人对马尔斯岛能有多大兴趣?能不能活到马岛建成那天都两说。一个老兵把横幅卷了起来、当标枪投向桑尼,作为对方演讲的回报。桑尼闪身躲过,大声说道:“各位,马尔斯岛工程可以说前无古人,岛上的生活环境和居住条件,包括购物、娱乐、医疗等等,都是目前整个东陆国最好的。多少人梦寐以求!你们只要停止对市政府工作的干扰,周馥之市长已经决定,所有参战的老兵,在马尔斯岛建成之日,都将获得第一批居住权。第一批!”
桑尼继续手舞足蹈地给老兵们描绘一幅幅让人垂涎欲滴的幸福画卷,换来的只是“滚你妈的”、“糊弄谁呢”。桑尼不急不恼,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几分钟后,也许是累了、乏了、兴奋劲过去了,市民们率先散开;老兵们一看没了帮手,也渐渐地降低了叫嚣的声势、慢吞吞地往广场外面走去,为下一次的示威养精蓄锐。
台阶上的桑尼长舒一口气,看了看身边的丁探长,道:“上去坐坐?”老丁拿眼角瞟了一下桑尼,嘴里“哼”了一声,夺过扬声器,转身走进市政厅。
广场上,四散的人群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特快专递》的记者米莉和团队走散了。女孩有些近视,拿着麦克风、虚着眼睛、寻找着电视台的队友和广场的出口,还要留神脚下的垃圾。旁边的人群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往来冲撞着,搅得米莉头晕目眩。她放慢脚步,让自己镇定一下。
米莉正在往广场南边的出口走去,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个男人、把女记者围在当中,呈半圆形随着米莉的步伐往前亦步亦趋着。这几个人明显不怀好意,米莉也不敢贸然得罪他们。她在原地站定,示意让这些人先走。
几个男子也随之站定,并将圆形缩小。为首的那个一步跨到米莉跟前,把脸凑近女孩乌黑的头发、使劲吸了下鼻子:“嚯!真香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