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见那个半人半狗的家伙居然是铁山，差点儿叫出声来。他赶忙跑进家里，叫醒两个正在打鼾的佣人，三人从院子里合力抱起这个老雇佣军，把他抬到别墅的客厅里。

　　铁山怎么到了这儿？

　　却说元旦过后的那场因货轮失事引发的骚乱期间，铁山被人流卷进了月牙湾。离开月牙湾后，他去到那个蹩脚的诊所里简单处理了一下腹部的枪伤，想着回到荣军院还是营房区。这两个地方，在伤痛难忍的铁山看来都是遥不可及，那就信马由缰地瞎溜达吧。一路上，因为大夫的药品和工具没经过任何的清洗和消毒，铁山觉得腹部的疼痛愈加严重。但正规医院他又不敢去，也没钱去。老家伙在路上哆哆嗦嗦、踉踉跄跄地徘徊了许久，终于在一座鸽寨旁边的配楼里找到一间地下室。于是，地下室的楼梯间、一个堆放各种闲置不用的杂物的旮旯，就成了他的临时落脚点。铁山强忍着剧痛，在昏迷中渐渐沉入睡乡。

　　次日早上醒来，奇了，肚子上的伤口不疼了。“药还真管事？”铁山居然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想舒活一下筋骨，又一阵剧痛袭来。刚才只是熟睡的脑子清醒之前的幻觉。铁山这下老实了，乖乖地躺在地上，从那堆垃圾里抽出一条带着各种汗渍和血迹的被子搭在身上。他在这边静养了几天，靠着从门口的小食摊旁的塑料桶里捡来的剩菜剩饭，勉强度日。

　　这天傍晚，腹痛再次袭来，一直持续几个钟头。这次的腹痛来得异常凶猛，也没有任何可能缓和的迹象。铁山心说自己可能过不去这关了。

　　死倒不怕，但有些事必须公之于众！

　　铁山嘴里的“有些事”，指的是他从马尔斯岛带来的那个小瓶。他从贴身的地方拿出小铅瓶，左看看右看看，有些不舍，又有些不忍。最后，他从棉被上扯下一小块相对干净的棉絮、堵在腹部的伤口，一瘸一拐地走向月牙湾，趁着巡警在车里打盹的当口，来到高思这边。

　　这段行程，老兵走了足有两个钟头。

　　为什么来找高思？因为铁山接触过的人当中，除了X战警，只有这个小伙子还有点儿“人味儿”。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当他狗一样地爬出灌木丛后，终于腹痛难忍、晕了过去。

　　高思等人在客厅里将铁山唤醒。铁山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看高思、看看这个“还有点儿人味儿”的大男孩，把自己对高思的看法告诉其本尊：“但愿我能相信你”。高思有些受宠若惊，他怜悯又痛心地望着这个老雇佣兵，不知该说什么。这时，高远和周岚也闻声来到了客厅。见到铁山，他俩很是一惊。

　　高远只是听说过铁山，很少过问政事的周岚甚至听都没听过。当然，他俩也没见过这位一直被G5警方追查的老兵。铁山见两个陌生人出现，以为会有危险，赶紧要坐起来，却“哎哟”一声地倒在沙发里。高思把铁山的身份告诉了哥嫂，让铁山不用担心、都是家里人，“你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回头再说。”高思宽慰着雇佣兵。铁山却艰难地摆了摆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铅瓶、递到高思的手里：“别‘回头再说’了，我怕来不及……这里面的东西，应该跟马尔斯岛……的秘、秘密有关……我一直藏着，现在……”说到这儿，铁山晕了过去。

　　“赶紧送王道那边！”高远对高思说，同时走到铁山跟前、轻轻揭开老兵腹部的伤口，一股恶臭的黑水流了出来。随着黑水流出来的，是几十条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周岚恶心得连连倒退。

　　半个小时后，铁山被高远等人送到了莲山医院。此刻，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星光伴着残月在空中忽隐忽现，悲悯地看着下面的这块土地；熟睡中的人们喷着鼻息、打着呼噜，在各自的梦境里幻想着可望不可即的幸福。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铁山却彻底没了幸福可言，连幻想的资格都没了。

　　“其实，也许还没送来，他就死了。”主治医师仔细查看了铁山的病况和身体后，带着司空见惯的遗憾对高思等人说。说完这话，他就匆匆离开，就像结束了一笔再寻常不过的业务。

　　X战警也跟着高远他们来了。高思本来没想着把他叫来，但铁山在离开高家的时候，头脑已经不甚清晰，嘴里却在轻轻念叨着“老伙计、老伙计”。这个“老伙计”，非X战警莫属。高思赶忙把铁山的事告诉了他的老伙计，男孩不忍亲如兄弟的老哥俩、在很可能是生离死别的时候看不到彼此最后一面。

　　现在，X战警伏在蒙着白单子的铁山的遗体上，身体抽搐着、拳头攥得紧紧的。“老伙计”的心伤得不轻，但人死了，回天无力，就是哭死也没用。高远轻轻走到X战警背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节哀顺变。”X战警没说话，很长时间以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然后从沙哑的嗓子里发出一声狼嚎一样的惨叫：命啊！

　　喊完这嗓子，X战警“腾”地站起来，就要往门外闯去。

　　高远拦住他，问他有什么打算。X战警的牙咬得铮铮作响：“还能有什么打算？给老家伙报仇去啊！”

　　“找谁报仇？”

　　“还能有谁？姓利的！”

　　“这事，跟姓利的好像没关系吧？”高远走上前对老兵说：铁山中枪这事，源于那些示威者闯进月牙湾，所以警察才跟了进来，一片混乱之中，铁山中枪……

　　“当然跟姓利的没关系了！”X战警对高远吼道：“跟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都没关系！他活该死！谁让他屁也没有呢！警察为什么不朝你们开枪？妈的！”说完，X战警“噔噔噔”离开了病房，却又折了回来，张开紧抿的双唇，对高远说：“抱歉，刚才有点儿过火了……嗯，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帮我把这老家伙送到荣军院去？我想让他睡在那边。”

　　“当然可以。不过，你从利先生那里逃了出来，让他丢了面子，再回到荣军院，你就不怕哪天再被他抓回去？”高远的担心不无道理。

　　“无所谓了！”X战警大手一挥，“都这把年纪了，只要管吃管喝，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

　　高远无奈地摇摇头：“那你现在去哪儿？”

　　X战警自己也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说：“我出去透口气，明天去荣军院给老家伙下葬。”说罢离开了病房。高思本想让X战警在月牙湾那边避几天，被这个倔强的老兵拒绝了。

　　X战警走后，在医院护工的帮助下，高远几个人将铁山的遗体抬到车上，在这个星光惨淡的时节，把老雇佣军送回了荣军院。

　　十几个小时之后，当天傍晚，X战警也来到了荣军院。一直等在那里的高远和高思想帮着X战警、让铁山入土为安。X战警和那些老兵们看着衣着光鲜的高家兄弟，严词拒绝了两人的好意。十多个老兵自己动手、在院子的一个墙角挖了个坑，将铁山的遗体轻轻送了下去。X战警独自一人为铁山的墓穴填土，然后找来一块木板立在墓前。看着铁山初起的坟茔，X战警猛地灌了几口白酒，将剩下的酒洒在坟茔前的黄土地面上，空瓶子“啪”地一下砸在脚边、四分五裂。做完这一切，X战警坐在铁山对面，苦思冥想了半天，一刀划破自己的手腕，用一条破布蘸着鲜血、在墓前的那块木板上给老伙计写了一行字、权当墓志铭：生的不易，死了痛快！

　　唉……

　　铁山的事就此划上了句号。高家兄弟驱车从荣军院那边往月牙湾驶去。路上，高思拿起铁山临终时交给他的那个铅瓶，揣摩着、思考着。铅瓶里的东西，按铁山说的，应该和马尔斯的秘密有关。换句话说，里面就是周馥之他们在那边寻找的东西的样品！铅瓶的表面、尤其是边缘已经严重磨损，但标签上的“119-D”还依稀可见。“你觉得里面是什么？”高远问高思，高思没有回答，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那是美杉吗？”高远的声音打断了弟弟的思路。哥哥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饭店门口对高思说。高思循声望去，一个身穿呢绒大衣、肩上搭着方格披肩的女孩，在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士陪伴下，双双走向饭店大门外的台阶。

　　“这么晚了，”高远看了下表，已近晚上8点。他将车子驶近饭店，两人定睛看去，没错，就是高美杉。那个男的，正如高思猜测的、是周馥之的助手桑尼。这个时候，似乎已过了晚饭时间，两人去做什么？高思鉴于他和美杉目前的状态，难以开口去问。高远看了高思一眼，走出汽车，两步来到美杉跟前。

　　“你好，”高远先向桑尼打了声招呼，旋即把目光移向妹妹：“你们，这是……吃饭？”

　　高美杉一怔，她没料到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会碰上哥哥。她以为他们正在家里看电视或者聊大天呢。女孩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一旁，朝高远的车子瞟去。果然，高思也在车里。美杉小姐见状，把声音往高挑了几个分贝、对兄长说：“谁规定的饭店只能吃饭？”

　　“那……”高远哑然。

　　高美杉的意思不言自明。她和桑尼来这里究竟是不是为了吃饭，这个姑且不论，但两人长时间交往下去，发生吃饭“之外”的事只是时间问题。高远听高思说过，桑尼这个人绝非一般的助手，他背后的故事可能比周馥之还要复杂。

　　桑尼绝不是什么善茬。这样的人，怎能让美杉跟他在一起？

　　高远有心将妹妹接回去，又碍于桑尼本人在场。“那……你注意安全。”他嘱咐妹妹说。

　　“安全？这里是G5排名前三的饭店，”高美杉不屑地回道，“他，G5市长的首席助理，如果要说安全，我觉得别人才应该注意安全！”说着，美杉小姐挽着桑尼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饭店大门走去。高远看着妹妹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扭头看看不远处车里的高思，摊开两手，走回汽车。

　　到了家，两人直接来到地下室。那里，哥利亚正坐在床上和周岚聊天。见高远哥俩进来，周岚起身、说要回去，大概是姐弟俩刚才的谈话触动了她脆弱的心弦、需要去单独消化一下。

　　“感觉怎么样？”周岚走后，高远问哥利亚。

　　哥利亚说，仿佛换了个大脑，“砰”地一下，从前的很多事又回来了。

　　“从前的很多事？”高远问他，“具体什么事？方便说吗？”

　　哥利亚说，大多数都是儿时家里的琐碎的事，当然，也有他被利先生接走后发生的事。

　　“比如呢？”高思凑上来，问。

　　“比如……”哥利亚说，比如艾敏怡的事，坊间都说是利先生所为，实际上也正是他干的，只不过后来用一笔巨额投资暂时说服了艾耕，否则姓利的现在肯定在老罗的监狱里呢！

　　高远和高思叹息着。艾敏怡的事，他们早就笃定是利先生的手笔，只是没想到钱能通天、利先生毫发无损。唉！“还有吗？”高远问哥利亚。哥利亚想了想，猛地一拍脑门，恨恨地骂道：“娘的！”他说，他刚刚想了起来，是利先生执行的那场左右战局走向的瘟疫：

　　A9和G5两市战争的尾声、疫情爆发的前夜，利先生接到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利先生一个劲地“嗯、嗯”着。放下电话，他安排几个亲信、去到弹药库里将几枚常规炮弹换成了装有某种病毒微生物的霰弹炮弹。第二天，A9就爆发了全面瘟疫。

　　当时，哥利亚已经来到了利先生的身边，利先生奉命发射病毒炮弹的经过，他看了个满眼。因为年纪小，利先生对哥利亚没有任何防备，而且回到G5后马上将哥利亚的记忆抹去。但人算不如天算，今天，十多年前的事又回到了巨人的脑子里！

　　“谁打来的电话？”高远问哥利亚。

　　“不知道，”哥利亚说，“从利先生的口气看，应该是他的上级。”

　　上级？当然是上级，这种事只能是上级往下安排。

　　当时利先生的上级是谁呢？

　　周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