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的星光、黯淡的残月、鬼蜮般的流云,和高见奇家里的灯火通明形成对照。
袁家一个街区之外、一条幽长的林荫路西侧,伫立着一幢欧式庭院,和袁家的房子一样,也是三层,规模也大致相当,只是格调迥异。这大概和高见奇早年的海外留学经历有关。
是晚8点左右,全家已经用过晚餐,几名家佣在厨房和餐厅忙碌着。高见奇、高远、周岚、高思以及美杉小姐几个人分坐在底层宽绰的起居厅里,就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发表着各自的看法。
“我觉得雷局长说的有点儿道理,”高思将自己对看守所死者身份的质疑转述给父亲后,高见奇说,“现在不比从前,很多事早就没了规矩,哪还有什么制度规范可言?尤其是监狱这块儿,自打交到他们老罗家手里,大事小事就没断过,只要不是越狱或者暴动,市政厅历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死个人或者掉个包,太稀松平常了。管理松懈,制度混乱,打架斗殴成风,别说尸体错了,就是嫌犯在那地方人间蒸发了,我也觉得很……”高见奇打住了话头,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儿媳周岚正坐在一边。
当着周岚的面褒贬G5的无序混乱,难免让人想到暗指周岚的父亲、市长周馥之的无能。
说句公道话,周馥之上任七年来,能力和业绩还是有目共睹的。G5,也包括其他城市,虽然一直很乱,但周馥之能让这个乱降到最低程度,不像有的城市,比如K2,黑道已经完全控制了警界,那边彻底沦为无政府状态。周馥之的G5相比这些地方,还算是可以接受的。社会经济方面,军人出身的周馥之也尽了最大的努力,除了那个马尔斯岛,很多产业虽然依旧半死不活,但总好过从前的哀声一片。何况,这么大城市、一百多万的人口,数十家大大小小、盘根错节的家族机构,都需要他全盘统筹、四处调和。加之每年偿付给A9的巨额战事赔款,即使周馥之雄才大略、手眼通天,也难耐日渐干瘪的财政口袋。
由此看来,周馥之上任这几年,G5说不上大有起色,至少还是及格的。
相形之下,高见奇的日子就要滋润得多。老高今年还不到六十,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高见奇目光矍铄,满头黑发,面色白里透红,说话中气十足,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人,只可惜过早地退居二线。
“我也这么想,”高远接过父亲的话,对高思说:“你跟老丁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万幸。”
高思讪笑一声:“哪儿有那么夸张!”随即他想到了袁子芊,又蹙起了眉头。
高见奇养了高思二十年,虽说不是己出,但早就对高思的心肝脾胃了如指掌。或许是觉得这孩子特别聪明,高见奇对高思很是疼爱。这份爱即使没有超越对高远和高美杉的,但也差不多平起平坐了。他让高思坐到自己跟前,轻抚其背、宽慰道:“子芊这孩子,我总觉得吉人自有天相。现在的医学越来越发达,而且高远、王道他们还是专门搞这个的。所以,我要是你,就把感情化作动力,跟大家一起想办法,问题总能解决的。愁眉苦脸带不来任何的突破。你说呢?”
高思默默点点头。
高思从三岁就开始在高家生活,他和这里的人有没有血缘关系已经无所谓。高见奇、高远、嫂子周岚,还有那个咋咋呼呼的高美杉,二十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早就让高思把这里当成了家。所有人,甚至包括佣人,都是他的生命挚爱。
况且,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任何亲人。小时候,高见奇曾不止一次地对高思说过,他的父母已经故去,至于遗体或者骨灰,目前尚没有查到。高见奇承诺高思,有生之年一定帮他查到身生父母的安葬之所。
但至今,高思的双亲究竟魂归何处,高见奇一直没有给他确切的消息。
过早地离开父母,也就过早地失去对亲情的眷顾。
虽然父母的形象早就模糊,但那一串数字高思却经常挂在嘴边:75258……后面还有一些。
这串数字,是高思的生父在临终时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记住的。当时的高思才三岁,但凭着天生的高超的记忆力,这个小娃娃居然把这十几位的数字记了下来。
直至今日,睡梦中、冥想中、或者一个人坐看云起的时候,他的眼前总能闪现75258……
他不知道这些数字究竟有什么含义,但既然是生父让他记住的,那就肯定意义非凡。
高见奇伸了个懒腰,看看墙上的挂钟,道:“忙了一天,我这老胳膊老腿儿有点儿酸。杉杉,你扶我上楼,给我按按后背。”
说是“忙了一天”,但高见奇早就赋闲在家,所谓的“忙”,无非是侍弄花草或者翻看各种媒体。
高美杉瞟了高思一眼,起身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上楼梯。
高远对周岚说:“我去那边忙一会儿,你先歇着吧。”说完,他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电视上,高远的老泰山、周岚的父亲周馥之正在一个酒会上、对来访的记者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真巧,”高远朝妻子笑笑,然后起身,朝高思这边看去。高思心领神会,别过嫂子后,与高远一同走出房门。
高家的庭院宽大宏阔,横向、纵向都过百米,包括住宅、草坪、泳池、小树林和一个小型运动场。高远两人绕过墙角,并排走向庭院的后部,一路无话。几分钟后,他们越过一排大叶栀子灌木丛。这里,就是高远刚才说的“那边”。
灌木后面的草地上,是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板,大约两尺见方。高远揿动一下金属板旁边围栏上的按钮,金属板向下倾斜,一束暗淡却柔和的光亮从下面越出草坪,照亮了高远和高思的周身。
金属板下,是一条大约二十多级台阶的梯子,直通到地下五米深处。
那里,正是那个真正的、生物人的高思的所在。
高远刚要和高思走下去,隐约察觉到什么。一回头,果然,一个黑影快速闪到灌木丛后面,猫着腰朝这边窥视着。
高远一惊,一个箭步冲到灌木丛边上,低声喝问:“谁?!”
听到高远的喝问,那个黑影从大叶栀子后面站起身、来到高远跟前。
是美杉小姐。
“干嘛呢?鬼鬼祟祟的!”高远问妹妹。
高美杉不服:“你俩才鬼鬼祟祟呢!”
“怎么不去照顾老爸?不是让你给他按摩呢?”
“不用了。他看书呢。再说了,他那身子骨比我还结实,谁按谁啊?”
“那你也看点儿书去,别总一天到晚地穷晃荡,赶明儿连婆家都找不着!”高远已经开始为妹妹的将来考虑了。
“要你管啊?!”高美杉嚷道:“你俩干嘛去?我也去!”说着,高家大小姐就要越过灌木丛。
“我说了,你回屋里去!我跟高思要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神神秘秘的?恐怖袭击吗?”
高远走到高美杉跟前,克制着心里的恼火,尽量耐心地解释着:“我不早就告诉你了?研究所正在开发一个新产品,我让高思帮着我把程序优化优化。”
“优化到什么时候?”高美杉穷追不舍。
“优化到世界末日!”大哥终于失去了耐心。高思见状,劝开兄妹俩,对高美杉说:“美杉,你先休息吧,等我俩忙完了,回头带你出海。”
“真的?”
高思使劲点点头,才算把这个尾巴打发掉。目送着美杉小姐离开草坪、拐进宅邸,高思哥俩才猫着腰钻进金属板下面的洞里,金属板随即在他们头顶悄无声息地关闭。
这个地下室是高远几年前请人建造的,为的是偶尔需要研究什么课题的时候清静一些;虽然家里的房间已经足够多,但隔音并不很好。如今,这里却成了生物人高思的避难所。家里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但基本上不会有人过来。高思住在这里很隐蔽也很安全。
高远进到地下的工作室,跟着他前来的这个高思则“主动”地钻进储物间。随着更衣镜的关闭,高思的窥甲在储物间里悄无声息地瘫软下去。
从外面回到这里,窥甲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生物人、高思本人了。
高远来到最里面的工作间,问对面的“真正”的高思:“今天感觉怎样?”
“还不错,”高思边说、边摘掉头上那顶硕大的量子传感AR头盔,擦了一把脸,“至少这两天还没发现什么毛病,用起来跟我自己在现场一样,别人也没看出什么;除了时间长了以后,眼前有些发雾。”
“那是你身体散发的气息。我会让王道那边改进一下。”高远说。
“不过,这里还是没感觉,”高思指着自己的两条腿,“好在你能把我的下肢神经信息输入到窥甲里,整个身体都跟从前一样。否则,那个小伙伴(窥甲)只有上半身能活动。”
高远摆摆手,换了个话题:“SIC有进展吗?”
高思听了,没说话,有些失落。
“别着急。人体的神经元有这样一个习惯,你越急它越跟你对着干。放松,全身心地放松,也许灵感就不请自来。”
“我天天在这儿瘫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还不算放松?”高思苦笑。
高远拍拍弟弟的肩头:“那就早些休息。大脑休息好了,才能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
高思凝视着前方,默然无语。
“琢磨什么呢?”高远问这个在他家生活了二十年的大男孩。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有点儿蹊跷?”
“什么事?”
“就是那个假的肇事司机尸体的事。虽然现在的监狱系统很乱,但,我总觉得雷局长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咱们……”
“瞒着咱们什么?”
“我哪知道?还有,你不觉得子维的死也太离谱了吗?”
高远温柔地看着弟弟、坐到他对面,开导着:“高思,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子芊这样了,最好的兄弟也没了,这个我能理解……”
“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难受才这么想,我就是有这个预感。子维车祸、假的凶手尸体、护士又死了,这些事的后面,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些只是你的猜想。当然了,以你的智商,有这种猜想很正常……,哦,抱歉。”高远看出高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赶紧道歉。
“没关系,但愿是我想多了。”高思朝高远笑笑,“算了,不琢磨了,听你的,早些休息。”
说罢,高思转过轮椅,艰难地爬上床铺,并拒绝高远的帮忙。那是一支由王道公司专门设计的、能够将患者自动抬起、推到床垫上的多功能卧榻。
看着弟弟平静安然地躺下,高远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离开了地下室。
外面,星光依旧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