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米莉在生日趴上对高思说的“挖啊!”让男孩深受启发:确实应该深挖,线索不会自己找上门的!所以今天上午,高思再次启动窥甲、驱车到老闸口罗语坤的家。
上次对罗语坤家的拜访,让高思对多次救自己于危急时刻的女夜叉有了一个初步的、朦胧的、似是而非的判断。因为罗奶奶给高思看的那张照片和高思存储在自己窥甲里的夜叉的影像非常相近,高思感觉五年前离世的罗语坤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夜叉。当然,这里的罗语坤只能是窥甲。她背后的操作者是谁?那就只有按着女记者的提示,顺藤摸瓜地挖!
来时的路上,高思突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罗奶奶说语坤是五年前死的,那时候窥甲连概念都没有,夜叉的操作者拿走女孩的尸体做什么?难道那个人未卜先知,或者自己也在开发窥甲?
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
来到罗语坤家门口,这次,罗奶奶的心情似乎平复了很多。老人还是站在门口跟高家二公子聊了十几分钟。这么做,或许是出于A9的人对G5的感恩之情吧。但是她依旧没有请高思进屋,因为老人从高思的眼里看出、这个身份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的男孩、对弥漫在昏暗的屋里的衰颓和腐臭的味道有些抵触,即使表现得不很明显。
老人对高思说,罗语坤死的那阵子,她整日茶饭不思地躺在床上,孙女的后事都是村子里的热心人帮忙料理的。本来,按着这边的风俗,死去的人都是埋在村子北边的盐碱地里,很少海葬,因为需要给船夫额外的“洗船费”。五年前罗语坤死后,尸体就埋在盐碱地里。但2166年冬天,盐碱地另一边的A9的人说要建造库房、征用地块,还说这块地原本就是A9的。村里的人向市政厅求助,但那帮老爷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万般无奈之下,老闸口的村民只得将死去若干年的亲人的尸体、从地里挖出来、联系船夫去海葬,就是将遗体抬上船,在驶出海岸若干距离之后,将裹着亲人的油布包扔进深不见底的海中。
嗯!这就解释了高思来时的重大疑问:罗语坤五年前病亡,先是土葬;因为A9的“搅局”,两年前改为海葬。那时,窥甲已经“面世”一年多了。
那么,是谁经手罗语坤的海葬的?罗奶奶说,尸体挖出来后,虽然几年过去了,因为老闸口特有的传统油布包裹、以及盐碱地特殊的土壤环境,女孩的身体变化很小。老太太看着孙女栩栩如生的面孔,当时就伏地恸哭,差点儿晕过去,根本无法随船去海葬孙女。她只依稀记得,很多事都是娄先生跑的腿。
“哪个娄先生?”高思问。老人说娄先生是这个村里唯一一个有点儿学问的人,村里很多事的处理,几乎都有他的影子,海葬这种事也不例外。“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在了。”老人告诉男孩。
又死了?高思心里一沉。老人摆摆手,说娄先生一年前就搬去市区了,应该在某座鸽寨里。
虽然鸽寨是G5底层人的寓所,但相比老闸口这样的渔村,鸽寨就是身份高出一等的象征。“哪座鸽寨?”高思问老人。罗奶奶说不知道,然后晃晃衰弱的身子,大概是跟高思聊累了。她扶着门框,让高思问问娄先生从前的邻居,“就是那边,两步路。”老太太喘着气问高思、为什么这么关心罗语坤的事。高思回了句“没事,谢谢您”就转身离开。身后的罗奶奶也不多问,摇摇头、独自走进洞穴一样的屋里。
高思找到娄先生的邻居,对方冷漠又警惕地审视了高思好半天,拿出一张写着几个字的纸条、递给高思,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在男孩面前“啪”地关了门。
从村子里出来,高思马上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座鸽寨。
这座鸽寨建成的时间并不太久,也就十多年,却被G5肮脏的空气和海风装饰得鬼脸一样。除了市政大楼和其他重要建筑,比如G5最为豪华的凯旋门饭店以及利先生的丽公馆之流,鸽寨这种底层人用来苟延残喘地延续生命的地方,只要不塌,通常是没有什么维护和修缮的。所以,很多鸽寨看上去都仿佛一个个在外地溜达了大半生、刚刚返回G5的盲流,不忍卒视的外表下裹挟着令人掩鼻的、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臭气。
眼前的这座鸽寨也是如此。高思把车子停在楼下,抬头往上看着,寻找着地址所注明的那个房间,然后走入一层的入口。他在跟鸽寨一样面目斑驳的电梯外等了几分钟,乘坐颤颤巍巍的电梯、来到4单元13层;出了电梯门,右拐,穿过半条荡漾着馊臭味的走廊,他敲响了19号的房门。
“谁?”19号里,传来一声男人的嘶哑的问话。那声音仿佛来自刚喝过酒的醉汉。高思报了家门,随着一阵磨磨蹭蹭的脚步声,房门“吱呀”地打开一条缝,一个脑袋干瘪得跟骷髅无二的男子在门缝另一边问高思:“高先生?您认识我、或者我认识您?”
高思跟骷髅说,他想了解下关于罗语坤的事,主要是后事。男人从上到下扫了一眼高思的样貌和衣着,大概是觉得如果拒绝这样的人,对方很可能还会来第二次。于是形容枯槁的娄先生打开门,把高思让了进去。
屋里的地面跟外面的走廊一样,如果不仔细、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窗户紧闭着,窗帘也是如此。娄先生可能刚刚起床或者刚刚醒来,他揉着眼睛、“唰”地将窗帘拉到一旁,满屋的臭气也随之飘散开来。娄先生扭过身,将高思让到一支差不多四分五裂的单人沙发里,问高思喝不喝水。高思摆摆手,对方也不再客气。
高思简单打量了一下公寓,问娄先生:“这里,就您自己?”
娄先生没吱声,估计是不愿被问及这个话题。他反问高思:“您……跟语坤姑娘什么关系?”
高思顿了一下说,他是罗语坤从前的校友,“当然,不是一届的。不过,上学时候我……怎么说呢,挺喜欢她的。所以……”
“……所以,人死了好几年您才过来?”娄先生对高思倍显稚嫩的谎言很是不屑。
高思脸一红,骚了下头皮,干脆开门见山:“说实话,我想知道罗语坤身后的事,就是那场海葬。我感觉,语坤并没有送入大海……”说着,高思眯起了眼睛,装作洞晓一切的样子、望着对面的娄先生。
娄先生的身子微微一晃,马上镇定下来。他没有说话,同样直勾勾地看着高思。他在揣摩着这个罗语坤的“校友”是否知道、知道多少关于罗语坤海葬的事。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也可能是雨夹雪,天色一下子跟晚上一样。娄先生走到门口,揿动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上那支灯泡没有反应。“妈的,又停电了!”娄先生骂了一句、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着高思。双方这么互相“相面”了几分钟之久,娄先生终于开口。他干咳两声,把差不多没什么肉的脑袋凑近高思,伸出一根手指,悄声道:“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对,”娄先生继续说,那神情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而神秘的故事,“一个女人,在我们把语坤姑娘送到海边的时候,出现了。她从哪儿来的,我不清楚,我也没问,因为从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她不会告诉我的。她只是说要这个女孩的遗体,并给了我一笔钱。”
“然后……你就照做了?”高思来了兴趣,也把头凑向对方。
“开始并没有,”娄先生似乎感到侮辱了罗语坤,连连解释着,“开始并没有,那个女人却一直跟着我……”
“应该是‘我们’吧?去海边的不是好几个人吗?”
“三个。我,大铲,就是村口的那个小伙子,他力气大,不过人傻乎乎的,还有就是车上的语坤姑娘,就我们仨。那天,我想想,大概是快到圣诞节了。虽然节不节的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无所谓,但该忙活还是要忙活的,打扫打扫也是有的……”见高思流露出对这个内容兴趣索然的样子,娄先生把谈话转向了重点:“我开始没有答应那个女的,因为我不想辜负自己的使命。可又想留条后路,所以就让大铲在一边歇着,我自己瞪着三轮车往海边去,那个女人跟在后面。您喝水吗?好吧,那我继续。快走到那些渔船的时候,女人把价钱翻了一倍。这个时候,我觉得没必要再硬撑着了。我需要钱,当然,是人就需要钱。所以,我就替罗夫人、就是罗语坤的奶奶做了主。您……明白了吧?”
“那个女人什么样?”高思问,这个问题才是他此次前来的重中之重。
“唔,中年吧,反正岁数应该不是很大。看上去保养得还算不错,我估摸着也就四十来岁,顶多五十,挺干练的,像是个有学问的人。什么?您是说样貌?嗯……这么说吧,反正不难看。她那样的如果肯嫁给我,我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说着,娄先生厚颜无耻地乐了。
高思没有在意娄先生的调侃,追问道:“如果现在让您再见到她,您会认出来吗?”
“问题不大。毕竟才两年前的事。”娄先生乐呵呵地说,又反问高思一句:“您……有她的联系方式?”
高思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恶心,却又不得不继续谈下去。他问娄先生:“那个人说了要罗语坤的遗体有什么用吗?”
娄先生说没有,“我问了,人家不说。”
“然后,您就拿着钱、蹬着车离开了?”
“没错,还能怎样?哦对了,您是想知道那笔钱的去向吧?我给了罗老太太一部分,说是好心人捐赠的。不能全给,否则老太太容易起疑。您懂吧?”娄先生说,觉得自己蛮聪明。
“完事后,她去了哪里、那个女人?”
娄先生把眼睛看向窗外,琢磨了片刻,说:“她把语坤装上汽车,就走了。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东南边。”
“东南边?”
“我们海葬的位置就是东边。她的车子往南走,那就是东南边咯。但最后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何况我这三轮车也跟不上汽车。嗯……您找她什么事?”
高思没有回答,站起身,道声谢,离开了娄先生的鸽寨。
他来到车前,没有马上进入车子。男孩靠在发动机盖上,思索着刚才的收获:很明显,这个女人拿去、或者说买去罗语坤的遗体,用“她”来制作了窥甲。因为当初窥甲刚刚研制成功的时候,需要一个人的全部身体才能制作,如今只需要“当事人”的DNA信息就成。
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她是如何制作窥甲的?她是否认识王道?东南边,东南边什么地方?
“高思?”高思正琢磨着,背后有人叫他。他扭过头,发现一辆车停在自己身边,车里坐着丁探长。
高思跟老丁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过来找个朋友。“朋友?这里?”老丁看着眼前的鸽寨,诡异地一笑。高思问丁探长来这边有何贵干,对方说刚刚从警局出来、去海边兜个风。“丹生的事,你知道吧?”老丁对高思说,“你哥哥手术的那个患者,死了,我过去处理一下那个加害者。”
高思前两天才跟高远安抚了丹生的家属,他当然记得这件事。他问警局那边如何处理杀死丹生的人的,“送回马岛,没有工钱,一直白干到工程结束。就是这样,现在需要的是人手,除非必要,没有死刑。”老丁有些义愤填膺地回复高思,然后驱车离开。
这是高思第一次看到桀骜不驯的老丁露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老丁这个人,早已习惯了G5官方办事的原则。许多年之后,他越加地圆滑、越加地老于世故、越加地游刃有余于所有经手的案子。但这次,一个已经去除了不良思想的大好青年、被一个痞子无缘无故地杀死在即将出海的时刻,让老丁这个警界“老油条”有些难以接受。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难道G5的社会治安就永远这个样子吗?车里,老丁这样问自己,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