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发现哥利亚行凶的同一时间,位于G5市中心的市政大厦、市长周馥之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市政厅的人、特别是G5的高官,比如周市长,当然不受宵禁的约束。在这间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的屋子里,只有两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和两排沙发,显得空荡、神秘、肃杀。老市长正在和一个人通电话,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秘书桑尼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着候命。他透过眼镜、冷峻而恭敬地看着几米之外的上司。
两分钟后,周馥之放下电话,无奈地朝桑尼摆了一下头:“还是老话重弹。”
“马尔斯岛的事?”桑尼探身问。
周馥之用沉默代替回答。桑尼起身为市长拿过一瓶矿泉水,周馥之接过水、喝了两口,然后一头仰倒在办公椅上,捶了几下脑门,长叹一口气。市长虽然刚过六旬,头发却已经花白。
刚才那通电话的另一端,是袁氏集团的大当家、马岛工程的倡导者和总掌舵袁道安。老袁告诉周馥之,中东酋长国的能源部长阿拉齐刚刚跟他通了电话,主要是询问工程的进展。“阿拉齐说,一会儿再打给你。”老袁的声音很疲惫,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说是回房去看看女儿。
G5的马尔斯岛工程,也就是继中东酋长国之后、被很多沿海国家效仿的海上生活区工程,虽然是袁氏建筑集团发起的,但如此浩大的手笔,如果没有政府在后面撑腰,一个民间机构绝难玩得起来。不说别的,单单这项工程所需的庞大资金,袁道安一个人是无法应付的,需要联络G5其他几位有头有脸、实力雄厚的企业财阀。本土资金之外,工程还引入了中东酋长国的一笔钱款,以及几位专家。虽说中东地区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油井被毁、元气大伤,但阿拉伯人毕竟有一百多年的石油贸易托底,随便动动手指、照样能让地球颤三颤。加之阿拉伯人在世界各地诸多产业的投资回报,中东地区依然是财富云集之地。另外,三战期间,东陆国在中东损失了大笔投资,使后者有愧于东陆国之余、承诺今后二十年内、凡是东陆国的工程贷款,一律免息。所以,G5市最终选择和酋长国合作,引入了对方的投资,还有现在岛上的几名顶级阿拉伯建筑专家。而往岛上输送工人和设备以及海上交通线的日常维护,则需要利先生物流公司的鼎力协助。为保证航线的安全,甚至还需要雷局长手下的海上巡逻警密切配合。
上面这些,单凭袁道安的能力肯定办不到。因此,马尔斯岛工程虽说是袁氏集团出面发起,但很多背后环节,都需要通过市政厅、通过周馥之进行操作和周旋。酋长国那边有什么事,会第一时间通知袁道安,而袁道安也会尽快告知市政厅这边。
挂掉袁道安的电话没几分钟,周馥之果然接到了阿拉齐从几千公里之外的酋长国打来的长途。桑尼见状,礼貌地退出办公室,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在门口来回溜达、等候着市长先生的随时召唤。
阿拉齐先是简单地寒暄两句,然后再次重申、希望G5能够加快工程的进度,接着又将话题转到了能源方面:“我们得到消息,那帮犹太佬在能源领域可能会有重大突破。”阿拉齐如是说。
“你是说……以色列?”周馥之一愣。
“那帮杀不完的犹太佬!”阿拉齐恨恨道:“因祸得福了!加拿大的那块地方,看上去屁都没有,实际上浑身是宝!”
“什么‘宝’?”
“那地方有一部分在北极圈里,不过因为气候变暖,很多冰层几十年前就开始融化了。最近几年,以色列从融化的冰水下面发现了大量的可燃冰。虽说技术条件还不成熟,但大范围开采可燃冰,只是时间问题。”
可燃冰?那可是一本万利的新能源!
电话那边的阿拉齐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啰嗦,只是让周馥之督促袁氏集团加快进度。
“贵国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我说的是可燃冰。”周馥之问。
“我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对方讳莫如深,没再多说什么。周馥之也不便多问。他当然明白,马尔斯岛的工程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但这种事不是我说了算。部长大人,我只是代表G5市政府对工程进行协助和监督,其他事情都是他们袁氏集团在运作。”周馥之对阿拉齐说。
视频上的阿拉齐听罢,和周馥之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周馥之让对方转告费萨尔先生、也就是此时酋长国最高首脑、G5这边正在紧锣密鼓地加班加点,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他们。
什么时候有消息?鬼才知道。
应付完了阿拉齐,周馥之继续靠在办公椅上,打算养养神然后让桑尼送自己回家。这时,桑尼推门进来,上前报告:“利先生来访。”
周馥之直起身子、蹙起眉头,吩咐道:“就说我不在!”
桑尼刚转身,利先生已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助手路易生。
利先生有两个最为得力的助手,一个是眼前的这个路易生,另外一个,就是那个巨人哥利亚。
文有路易生,武有哥利亚。就是这样。
路易生跟利先生相识已久,交情很深,他一直自诩为利先生的智囊。其实,对于路易生的很多见解,利先生仅做参考,有时甚至是耳旁风。路易生之所以成为利先生左膀右臂之中的“左膀”,更多的是因为利先生对他绝对的信任。
但感情上的信任并不代表事务上的盲从。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事,利先生更喜欢自己拿主意。
现在,跟在利先生身后的路易生想随着主人进屋,被桑尼拦下。利先生回头,淡淡地瞟了桑尼一眼,示意路易生在外面等候,他自己进到周市长的办公室。
作为周馥之的老部下,利先生和市长大人可以说出生入死许多年,彼此知根知底,关系很是莫逆。没错,从前确实是这样,但近来,周馥之觉得利先生很难缠、也很讨厌,却不便言明。
身材适中、体格健壮而匀称的利先生,一看就是军旅出身,有着军人特有的威仪。他经常叼着一支中非产的象牙烟斗,戴个礼帽,从侧面看有点儿像福尔摩斯。
“有事?”周馥之问利先生,口气不算友好。
利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毕恭毕敬地站在老上级跟前,道:“没什么事儿,刚从码头那边回来,顺道儿看看您。”
闻听对方说及码头,周馥之想起什么,低声问:“那个人找到了么?”
“谁?哦……正在找。”说着,利先生放下烟斗、扶了扶金边眼镜、坐到了周馥之的对面。
“正在找?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正在’?一个大活人就这么难找?”周馥之颇为不满。
“正因为‘一个大活人’,才不好找;他要是木头墩子,不早就找着了嘛!”
“木头墩子还用你找?!”
利先生往前欠欠身子:“尽快,您放心。找人是我这边现在的头等大事。市长,你这么着急找他,到底为啥?是不是马岛那边有什么不能告人的……”
周馥之严肃地看着利先生:“一个市政工程,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全国这样的工程又不止咱们一家。再说了,这是袁家的事,有不明白的你可以问老袁!”说罢,周馥之把脸扭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问对方:还有别的事吗?
利先生见老上级终于把话题拐到自己既定的方向,抽了口烟斗、缓缓道:“还有个事,就是袁道安那块地……”
“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了……”
利先生打断市长的话:“我明白。这次,我同意您开始的条件,就是35%的收益划到您的账户下。”
周馥之彻底恼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划到我的账户下?作为市长,市民的福祉是我第一要考虑的。那是市财政的账户,用来改善市政环境的。”
“是,”利先生赶忙道歉,“在下口误,您见谅!就按市长您的意见,35%。”
周馥之盯着利先生看了半天,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半年前,经过多方投标,袁道安从本市十多家建筑商中脱颖而出,拍下了位于G5市东南海滨地区的一块地皮,打算建成物流贸易港。这块地位于利先生的码头南面五公里处,早在一年前就被利先生盯上了,他想将地块和北面的码头连成一片、成为整个东南沿海最大的商业物流基地。如今,地块突然落入袁道安的口袋里,利先生如鲠在喉地浑身难受,仿佛新婚之夜、刚要上马提枪之际,一扭头,媳妇被人拐走了。
“何况,这块地距离我的码头就几公里,从位置上讲,也应该是我的。而且他做了贸易港,我的码头岂不只能等死?”利先生几次三番地找周馥之,要求利用行政的力量把地块划到他的名下,被周馥之严词拒绝。
为什么?
利先生与周馥之有着深厚的渊源。早在2155年G5和A9的那场战事之前两人即结识。战事期间,周馥之是上校、利先生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军曹,后来周馥之把他擢升为少校并揽在自己身边、充作他的副官。离开军队后,一个从政,一个从商,按说应该互相扶持。起初,利先生也确实唯周馥之马首是瞻,从周馥之或者说市政当局那边获得了不少的好处。但利先生的摊子铺得越来越大、挣得越来越多之后,胃口也随之欲壑难填。马尔斯岛工程的人员和设备输送,是周馥之和袁道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利先生承担下来,而且利先生除了必要的劳务运输费之外,还要求额外地占股3%。
这些,愈加引起周馥之的不满。
而且,利先生时不时地抛出一只“杀手锏”。按照他的话说,就是一件只有他俩知道的“小插曲”,以此“恳请”老上级、老市长能够多多关照、多多通融。周馥之明白那件似是而非的“小插曲”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也决不能因此处处隐忍。关于袁道安的地块,周馥之的答复即简单而明确:商业活动,政府不便插手。
能插手也不管,否则以后怎么掣肘你?周馥之这么想。
此后半年里,利先生经常前来周馥之的办公室拜访、不厌其烦地游说市长以及市长身边的人,但收效甚微。最后,一个多月前,周馥之终于不堪其扰: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出让今后那块地皮收益的35%作为回报。
面对无缘无故的三分之一的损失,任何一个正常的商人都不会同意。周馥之打算用这个35%吓退利先生。
但今晚他却同意了。周馥之有些始料未及。
“我想通了。怎么说,我也算是G5的老市民了,也该给咱们这儿做点儿贡献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不仅有感情,更有义务。”利先生笑眯眯地说。
周馥之深知利先生的为人,对他的油腔滑调、连听都不想听。他沉默一会儿,正色道:“既然这样,改天我跟议员们商量一下。另外,还得看老袁怎么想。”
“他能怎样?现在儿子没了、闺女傻了,他一个老帮子还想接着蹦跶?再说了,他一个商人,能拧得过您这条大腿?”
“法治社会,一切按照规矩来。”周馥之这么说,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因为他也不清楚能否摆平各方的利益。说罢,周馥之对一旁的桑尼道:“桑尼,给利先生来点儿喝的。”
利先生听出市长下了逐客令,起身道:“不了,太晚了。我先撤,您也早点儿歇息,改天再来叨扰。另外,那小子我会尽快找到的,您放心。”
周馥之不咸不淡地道了句“送客”,忽又意识到什么、叫住利先生:“我怎么感觉你今儿是过来威胁我的?”
利先生停下脚步,没吱声。
“是不是我什么时候给你拿下那块地皮,你就什么时候找到铁山?”周馥之尽量压抑着心里的怒气、低声问。
利先生连连摆手:“误会!您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我哪儿敢啊?关键是人海茫茫,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周馥之起身,走到利先生跟前,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半天,冷冷地说:“那就好。尽快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遵命。”利先生又想起什么,问周市长:“市长,您说,您这么着急找那小子,究竟为什么?”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周馥之。
周馥之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要看透自己这个老下属的心肝脾胃。过了半晌,周馥之回道:“究竟为什么?袁道安的工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其实,我觉得老袁就是个炮灰。马尔斯岛那边,还是您说了算。”利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
“什么意思?”周馥之有点儿恼了。他感觉自己为整个G5操碎了心,得不到赞美也就罢了,还有人指手画脚地疑神疑鬼、说长道短。尤其是利先生这个自己的老部下,也是越来越放肆,就差骑在他脖子上拉屎了。他拖着疲惫的嗓音、耐住性子对利先生道:“虽然他这个活儿需要我们市政厅帮衬,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袁家的事、是纯粹的商业行为。市政厅这边只是给予政策上的支持罢了。”
“那……逃跑的那小子,身上是不是有什么隐秘?”利先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不清楚什么隐秘。即使有,也跟你没关系。做好你的事,别操心太多,会折寿的!”
利先生听着这句话里藏刀的叮嘱,“嘿嘿”一笑,朝市长大人鞠了一躬,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周馥之一双冷峻威严的眼睛直盯着利先生离开。他思考片刻后,拨通了马尔斯岛那边的电话:“喂?……对,是我……瓶子找到了吗?……还没有?……那现在可以肯定,就是铁山那家伙拿走了对吧?……算了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下不为例,你们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