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哥利亚从威山路的堂口出来。他站在车旁,努力吸了一口并不新鲜的空气,抬头看看G5灰不灰、蓝不蓝的天空,使劲伸了一个懒腰。
昨天晚上,哥利亚来赌场这边替烟枪“看摊子”。阿妙横死,牙签被利先生掳去、生死难卜,博士“欺师灭祖”……一夜之间,在G5这个江湖里纵横十多年的烟枪遽然感到自己已是“壮士暮年”了。打打杀杀,只会给最心爱的人带来厄运。而且他已经给阿妙和牙签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厄运!经过两天的深思熟虑之后,烟枪决定金盆洗手。
目前,赌场暂时由刺客一个人撑着。尚未正式营业的赌场,客人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人虽少,但气氛依然火爆。所以哥利亚在不忙的时候过来照应一下。多一个人毕竟有好处,更何况是哥利亚这种体格的。
哥利亚刚要钻进汽车,一辆警车横在了他面前。丁探长在车窗后面冷峻地瞪着哥利亚。
哥利亚跟老丁没有多少正面接触,不过彼此也算相识多年。丁探长下车,弹飞手里的烟屁股,几步跨到史前巨人的对面,仰着头问哥利亚:“咱就长话短说,米莉是不是你杀的?”
“谁?”哥利亚瓮声瓮气地反问。
“米莉,上个星期的事。那个女记者,住在……”
“我不认识什么记者。”
“我没问你认不认识,我问你是不是杀人了!”
“我没杀过人。”
“对方的脖子拧断了,跟你的手法一样。”
“我没杀过人。”
“两个月前,那个护士小谷、还有渔夫何灿,也是这么死的。小谷的事还没线索,何灿的事你不能否认吧?”
“我没杀过人。”哥利亚第三次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杀没杀过人你说了不算,方便的话跟我去局子里一趟。”说着,丁探长掏出一副手铐。正在这时,刺客、大鸟和堂口的几个马仔听到风声,操着家伙走出赌场,上前几步、将丁探长围在当中。
“干嘛啊?造反啊?”老丁问刺客。赌场一直对老丁毕恭毕敬,但老丁也明白,如果跟哥利亚比,自己在刺客这帮人眼里的地位还是很低的。所以他把手铐晃了晃,换了个话题:“烟枪呢?”得知烟枪打算退出江湖、金盆洗手后,老丁“噗嗤”一下乐了:“还有这种事!猫改吃素了?”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老丁暂时不想逞能。他指着哥利亚,让他“随时听候传唤”,然后驾车离开了威山路。
丁探长走了,刺客等人也返回赌场。哥利亚没有回丽公馆,而是顺着响湾大道、把他的座驾——那辆厢式货车开进了北边的通港路。他将汽车停在路边,望着透过浓雾露出来的苍茫晦暗的A9市的轮廓,掏出那个白色的小药瓶,拿出两片药扔进嘴里,然后站在路口长叹一声。
一直以来,这个人给人的印象都是机器一样,没有血肉、没有思想,只知道按着主子的话去行事,别的一概不管。事实上也是这样。但归根到底,哥利亚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动物。十多年前,他从A9的那个风雨飘摇的家里被利先生发现后带回G5,就彻底断绝了和A9的联系,平日里不说也不想,因为想也没用,至少目前他是无法再回A9的。
此刻,望着对面的城市轮廓,哥利亚的脑子里忽而闪现出童年时候和姐姐蹲在家门口石阶上的情形,他还记起了姐姐的银铃一般的“咯咯”笑声,以及她抚摸自己后脑勺的温暖的动作。这些景象很模糊、很朦胧、很不确切,似有还无,仿佛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悠悠荡荡、触手可及却倏忽即逝的情景。
哥利亚这么想着,狠狠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又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想起利先生曾经说过,男人不应该多愁善感,那是很丢人的事,何况还是模糊缥缈的对从前的想象;男人只能往前看,回头代表着怯懦和畏缩。他心里默念着利先生的“教诲”,骂自己两句:没出息!
哥利亚离开车子、往A9的方向走了几步,却突然站定。他没有转身,而是有恃无恐地低声喝问背后:“谁?”
凭着敏锐的听觉和长期训练的警惕性,哥利亚知道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但以他史前巨人的体格和傲视G5的身手,哥利亚丝毫没把身后的人放在眼里。所谓艺高人胆大,就是这个意思。毕竟放眼G5,还没人敢跟他面对面地叫板呢!
后面的人没有说话,前面的人没有转身。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操着手里的家伙向前冲去。哥利亚早有防备,侧身闪过。
袭击者戴着面罩,看不清容貌,不过从体型和动作上看,来者不是年轻人,只这一下就已经气喘吁吁。哥利亚躲过一击后,指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半截身子的袭击者吼道:“不管你是谁,想活命就赶紧滚!我不说二遍。”
来人紧紧攥着手里的一根钢筋,虽然蒙着脸,但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喷出的烈火,几米之外的哥利亚依然能感觉到。他不清楚这个人跟自己有什么仇。但在利先生手下干了这么多年,结下几个仇人也是正常的,而且哥利亚的仇人肯定还不止一个。
公允地说,很多时候,哥利亚只是奉命行事,有些当然是违心的。本质上,他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包括眼前的这位。
但眼前的这位似乎不识好歹,还在赖着不走,并居然一步步逼近哥利亚。
两人相距不过两米的时候,一辆货车从利先生的码头那边驶来,看上去是开往市区的。袭击者见有人路过,用钢筋指了指哥利亚的鼻子,跺了下脚,转身快步跑掉。
看着偷袭者的背影,哥利亚骚了下后脑勺:“今儿这是怎么了?都来跟我找茬?妈的!”
逃跑的人没有直接回到住处,而是穿过一个街区、来到两座鸽寨之间的破败的弄堂里,撕下面罩,大口喘着气,脸上左边的伤疤跟着主人的呼吸,时而变宽、时而收窄。
铁山的这次行动,正像他此前跟X战警说过的,是为了给死去的那个女记者报仇。但出发时,他并没跟X战警明说,只是说“出去散个心”。他怕老伙计担心。铁山沿着人烟稀少的通港路溜达着,打算从响湾大道那边去市中心寻找哥利亚,没想到对方提前“送货上门”了。
铁山虽说是个粗人,思维还是比较严谨的。他并不确定米莉死在哥利亚手中,但多路媒体的报道和坊间人们的议论、猜测,以及哥利亚和利先生的关系、利先生平日的作为等,这一连串因素糅合在一起,凶手是哥利亚也就没跑儿了。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有罪推定”吧。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月中旬,这是G5所在地区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铁山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找到一条破旧的毯子裹在身上,两眼盯着弄堂的入口,耳朵听着附近的动静。他之所以没有马上回到营房那边,一是因为路太远,二来嘛,为了避免可能的跟踪。
就这样,铁山在弄堂里瑟缩着身子坐了小半天,期间断断续续地小睡了几个钟头。傍晚,天擦黑的时候,他推开身上的毯子、站起身、晃了晃酸软疲乏的胳膊和腿,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走出弄堂,溜着墙边,朝城市西北角的“家”走去。
大约两个小时后,铁山来到营房区东边的家。X战警正在等他吃晚饭。晚饭很简单,几片干巴巴的黑面包和一杯飘着一层油污的牛奶。见老哥们回来,X战警朝对面努努嘴,示意铁山坐下来共享“美味”,同时问:“散个心散一天?”看铁山闷闷不乐地坐着,他放下手里的面包,凑上前故作神秘地说:“哎老家伙,那边好像有笔大买卖!”
X战警说的“那边”,就是营房区西边、博士住的军官“套间”。他继续说:刚才他出去买饭的时候,特意从那儿绕了一圈,听到里面的人在打电话,对方应该来头不小。双方商定明天傍晚时候“交易”。这之后,X战警看到屋里的人兴奋地走出来、“嗷嗷”叫了两声,仿佛大功告成、即将一步登天的样子。
“而且,屋里好像还有别人。那小崽子到底在干嘛,做什么‘交易’?”X战警困惑地问铁山。
铁山瞅着外面黑云压顶的天空,又看看眼前狗屎一样的晚餐,吧嗒两下嘴,没有答话。
“想不想过去看看,就明天晚上?”X战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