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地平线上迸射出来，划破了磐石一般浓重的夜幕。大地的轮廓在晨光中伸展开来，从一条条孤单的线段开始，渐渐连接成浩淼的网络，最后从混沌中完全挣脱出来，伸展成黄褐色的大地。

　　在这张硕大无朋的背景上，一队移动的黑点显得既渺小又醒目。

　　那是五辆“战盾”全地形越野车护卫着一辆乌尼莫克军用卡车，正沿着已经消失在黄沙下的孔雀河河床飞驰，前进的方向指向楼兰古城遗址。

　　祝尘风坐在当先一辆战盾的副驾驶位上，穿着灰色的野战制服，身上没有军种或身份标识，只有肩头上秀着一只作势欲扑的冰狼。

　　“真难以想象这里以前是大海。”年轻的驾驶员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脸上显出疑惑。

　　“是咸水湖，小唐。”祝尘风纠正道。

　　“我只是个比喻，祝局长。我只是觉得自然界的变化真的很神奇。”

　　“这就是适者生存，所有的东西都一样。”祝尘风幽幽地说。

　　“您说人类正面临被淘汰的危险，可有一点我一直不理解。”

　　“哪不理解？”

　　“变异人曾经是人类啊，变异只是让他们获得了正常人不具有的能力，但他们的记忆和情感还是人类的。”

　　“那人类又是什么呢？”祝尘风忽然抛出一个哲学意味很浓的问题，让他的年轻下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好在他很快用自问自答的方法解除了年轻驾驶员的迷茫：“在我看来，人类除了生物学上的意义就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范畴，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再是人类的时候，他也就不是了，等你接触了‘盘古’就会明白。”

　　楼兰古城遗址在沙海中浮现，无名佛寺的圆锥形尖顶在风沙中默默挺立，仿佛孤独的守墓人。

　　驾驶员按照导航仪的指示转了一个几乎是直角的弯，驶上最后一段行程，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在距离古城遗址大约70公里的沙漠中，那里的地下有一条和塔里木河相通的暗河，沿着暗河的河岸是连绵不绝的水泥墙，其中裹着无数根直径30厘米以上的钢梁，最厚的地方超过3米。

　　那是炎黄工程一号基地的主体建筑，只露出地面很小一部分，伪装成沙岭的样子，为了避免暴露，除非特殊情况不会有飞机直接在这里降落，都是先降落在100公里外的专用机场，再用车辆运输物资和人员，而任何来往的车辆，都会先开往楼兰古城遗址，然后在隐蔽的地方突然转弯。

　　在一片宽阔平整的盐结地面上，升降门悄无声息地钻出地表，从里面走出两个卫兵。

　　车队在卫兵面前停下，驾驶员把头探出车窗，让卫兵用一个微型扫描仪扫描他的瞳孔。

　　绿灯一闪，扫描仪屏幕上打出：“唐可为，工程三科，工程师。”

　　卫兵又用扫描仪检查了祝尘风和车队所有人员的身份，然后让开一条道路，车队开进升降门，里面是一架巨型电梯，可一次性运载五辆重型车辆，现在整个车队都一次性挤了上去。

　　升降门关闭，电梯带着车队向地下的黑暗中下降，祝尘风打开车内照明，对唐可为说：“进了这道门，你就要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唐可为平静地回答，眼眸中映出车窗外的电梯射灯。

　　祝尘风喜欢这个年轻人。非常时期需要非常的人才，而选拔非常人才就要有非常的用人机制。唐可为二十三岁就在普林斯顿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拿到了博士学位，此后四年一直在优尼科生物技术公司工作，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炎黄工程第一基地的一名工程师，这种“挖墙脚”的行为就是“非常”的特色之一。

　　当然，阿祖布克能容忍这种行为，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唐可为只是一个底层技术人员，根本不了解公司的核心机密，但祝尘风相信这个年轻人的潜力，为了得到他做了大量工作，直到一个多月前唐可为才下决心答应他的邀请。

　　第二天早晨八点，唐可为走进工程部的小会议室，在角落里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再过一会，会议室里陆陆续续进来七个人，五男二女。这些人和唐可为都穿着同样的制服，肩头上绣着冰狼标志，说明他们都是安全部特勤局的人。八人再加上站在会议室讲台上的工程部长卢晓彤就是新成立的工程三科的全部人马。

　　卢晓彤四十五岁，以前在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工作，是中国最早开始人类变异现象研究的学者，在炎黄工程的筹备阶段协助国安部做了大量做，在这个以职业军人和职业安全人员为主体的基地中，是唯一的科学家出身的领导，工程三科科长由她兼任。

　　“大家好！今天可以看成我们这个部门的成立大会，再有五天，优尼科公司的研究小组就会进驻基地，我们将与他们共同展开对‘盘古’的研究工作。另外美方提供的，代号为‘露西’的实验体和元灵探测器原型设备已于昨天送达基地，可以作为我们开展工作的辅助条件。”卢晓彤环顾会场，与八双各异的眼神一一对视，然后接着说道：“你们都是各自领域的精英，不过从这一刻起，我要你们只记住一个共同的名字，工程三科！我要你们把科学家的创造力和军人的严谨结合起来，形成可以击碎一切困难的铁拳！创造一个属于中国人的“优尼科神话”！”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他们虽然个性迥异，但毕竟是一群被使命感招唤到一起的人，卢晓彤的话就像洒在炭火上的煤油，将他们心中的点点星火燃成一片炙热的海。

　　祝尘风走上讲台，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工程三科的筹备和建立就是由他具体负责的。“其他的话我不再多说，就像卢部长说的，将与你们一起工作的是优尼科公司的研究小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拿到他们的名单，甚至有可能到他们走下飞机的一刻我们才能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掌握着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技术，按阿祖布克的原话是不在现有科学体系之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祝尘风稍作停顿环视会场：“意味着你们以往积累的知识可能都派不上用场，必要的时候，你们不得不像小学生一样重新学习。你们有信心面对这样的挑战吗？请告诉我。或者有其他什么问题，也请现在提出来。”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人率先开口，他叫胡家衍，来至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我今天早晨已经看了阿祖布克演示元灵探测器的录像，那应该是你亲自录的吧，可我仍然怀疑这种技术的真实性。”

　　“怀疑是对的。”祝尘风点头：“现在我们处于一个需要怀疑一切的时代，甚至自己的眼睛都不能完全信任，所以我们要求对方立刻交接了露西、元灵探测器以及相关技术文件，散会后大家就可以自己去验证。”

　　“我不怀疑。”一个头发花白的女科学家接过话头，她叫赵星华，来至燕京大学物理系，早年曾经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

　　“我也算和阿祖布克当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她缓缓说道：“虽然接触不多，但我知道阿祖布克是个真正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喜欢骗人的政客，再说以现在的合作方式，任何骗术都会在长期近距离接触后被识破，到时候合作的基础就瓦解了，这对阿祖布克来讲是不可接受的。

　　“那你怎么看阿祖布克演示的一切？”祝尘风问。

　　“确实是一种我们目前理解不了的技术，起码我们现在对这个阿祖布克称之为‘元灵’的东西一无所知。但我觉得有一点阿祖布克夸大了。”

　　“什么？”卢晓彤问。

　　“他说元灵探测器的技术完全脱离了现有的科学理论，我认为这是故弄玄虚。超弦理论是我的一个研究方向，在超弦理论中物质和意识的界限已经模糊。”赵星华突然加重了语气：“弦的振动创造一切，包括人的意识。世界和人，主观和客观，在弦的层面是有可能统一起来的。”

　　“你说的这些都还处于理论假设阶段，而阿祖布克已经进入了工程实践。”祝尘风沉声提醒。

　　“可足够让我们见证人类理解自然的能力，在我的观念里不存在超越人类理性的技术，阿祖布克有他的研究路线，我们也有自己的。我们会学习他们的路线，但不会把自己的路线告诉他们。大家都知道合作研究其实是一场竞赛，我认为胜利者一定会是我们。”赵星华语速平缓，却隐含着沉雄的自信，将力量注入每一个人心中。

　　“好，非常好！”祝尘风轻轻鼓起掌来：“赵教授说得对，这确实是一场竞赛，我们现在落后，但不代表不可能先冲过终点线！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第一条就是赵教授说的，优尼科研究小组进驻后，我们会严格维持信息单向透明，我们要了解他们的一切，而我们的一切尽可能对他们保密。第二条，也是最关键的，就是‘盘古’在我们的手中，根据约定，所有研究工作都将在国内进行，我们一刻也不会放松对‘盘古’的控制。”

　　祝尘风说着按下遥控器，安装在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仪投射出三维图像，是一个空旷的白色房间，地板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祝尘风环顾会场，高声道：“这就是‘盘古’，阿祖布克为了得到研究他的机会才愿意与我们分享技术，大家好好看看他。”

　　在开会之前，会议室里的众人已经知道盘古是研究工作的核心，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见过盘古，甚至都不确定盘古到底是什么？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神秘的盘古原来就是三围图像中这个男人。他坐在孤零零的椅子上，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了脸，消瘦的身体裹在一套没有标识运动衫里。

　　除了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动外，他静得像一尊雕像，让注视的人不自觉产生一种被时间抛离的感觉。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投影图像上，图像中的盘古依然安静，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感知。当然，从技术上讲，让观测对象意识不到自己处于被观测状态是非常简单的，只是盘古身上透出一种奇怪的气息，让人觉得他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而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观察者，安静不是无知的表现，而是轻蔑，一切尽在掌中的轻蔑。

　　这不是幻觉！

　　严谨的科研素养渗透在工程三科所有人的头脑里，让他们不能因为无法理解就忽视这个事实，而且盘古用抬头一瞥证明了一切。

　　他抬起头，凌乱的头发分开，露出消瘦的脸庞，一双被混沌填满的眼眶黑洞般镶嵌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