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攻不下是兵家大忌,一者消耗巨大,指挥者需要承担较大的成本问题,再者时间一久,士兵与将官便无战前激昂士气,战争的积极性就会大打折扣,同样也会对敌人产生不好战胜甚至不可战胜的错误想法。秦军连攻赵寨数日不下,毒热的暑气和消极的怨气弥漫整个秦营,王龁及一班武将寻营时看到面有倦容的士兵,不免忧心忡忡。王龁知道,廉颇已经亲自前来督战西壁垒防御,赵军一定士气大振,死命抵抗。眼下硬碰硬胜败尚不可知,至少于秦军是大无裨益。回到大帐,王龁下令全军后撤十里修整一日,又修书一封送与对面赵将廉颇。
相对王龁,廉颇的处境也很微妙,赵王的诏书每三日便会问候廉颇一番,虽说都是嘘寒问暖之言语,但廉颇在字里行间也能看到赵王意志的摇摆不定,除了“将军劳苦功高,冒七月酷暑御敌于关外,实属赵国功臣”。也有“还望将军伺机收复失地,不可令秦军越丹水一步!”之言论,但廉颇久久不能接受的便是“秦强赵弱,如不能敌,还望将军以社稷为重,保存赵军实力,回守太原皮牢以拒敌”等等。廉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赵王虽不及战阵,但至少当有武灵王之胆识魄力,而非畏首畏尾掣肘大将御敌。廉颇也只得回信道“王上宽心,秦军虽来势汹汹,但不得速胜必生退意,我军虽连失数寨,但未伤筋骨未动根基,秦军得空寨需分兵驻守,末将保证:秦军过得了丹水,但绝无可能破得了百里石长城防线,快则三月,迟则半年秦军必退。”
“将军,秦使拜见!”
“秦使?不见,就说本将军不想杀他!”
“将军,来者称有一书信需交由将军,乃是敌将王龁所书。”
“王龁?我们既不相识,又是敌人,有何书信可言语?让他进来答话。”
“喏。”
随后士兵引来一尖嘴猴腮,短小精悍的丑人,廉颇抬头撇了他一眼,继续看着手中的兵书道:“传言秦人三头六臂,凶神恶煞,为何你却这般丑陋猥琐,难道王龁帐下无人乎?”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廉颇将军何以以貌取人,羞辱在下?”
“确实有几分说客言辞,不过可惜了......”
“可惜何哉?”
“可惜你是有命来,无命回了!刀斧手何在?”廉颇话音刚落,帐外便涌进数十名虎背熊腰,眼若铜铃的彪形大汉将秦使围住,吓得秦使呆坐在地,身体不由得剧烈颤抖,结结巴巴的说,“自古便便是:两两军交战,不不斩来来使,将军若若要杀我,怕怕是要玷污了您您您的一世英名。”
“哈哈哈,你也配当使者,都退下,王龁叫你来说什么,有屁快放。”廉颇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惬意的说道。
“这这是我家将军的一封书信,尽在其中,还请过过目......”
廉颇接过竹简,平摊在案几上,心里还在嘀咕这是下战书邀战?引入眼帘的便是一手圆劲均匀的小篆:久闻廉颇将军威名,今日一战果然名不虚传!龁受命秦王本是讨要上党,然事态恶化,秦赵水火不容,非你我所不可估量也。今将军所筑西壁垒已尽数收入秦地,非将军无能,此乃将军诱我深入,分兵防守之计谋也。此乃兵家常事,龁拜服。你我皆为兵家学者,战法战理皆有想通,可谓英雄相惜。龁亦闻将军乃是博弈高手,邯郸鲜无人胜,龁不才,斗胆邀请将军明日阵前对弈一番,探讨兵理棋理,不知可否?秦军暂退十里,以表心诚。
“回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廉颇赴约,准时参加!”
待秦使连滚带爬出了军帐,众校尉问道:“将军,王龁有何诡计?”
“邀我下棋,哈哈。”
“大战在即,只怕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啊。”
“放心,不会有事。王龁知我在寨中,他邀我去,便是不知我军虚实,数日久攻不下,他这是在试探我军。”
“将军可增派兵力护你周全才好。”
“就在阵前,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会耍什么花样的。记住:现我军在西壁垒的守军不过万余,倘若被其探知,北尉寨危矣。”
“将军,那该怎么办,从东岸再调集重兵布防?”
“不可,西壁垒不是我军抵御秦军的主阵地,东岸防御不可轻动,明日城上多插旌旗,城内多作擂鼓助威,虚实结合,王龁必然不知我军情况,这场约会王龁便会扑空,我军白得一日喘息修整,何乐而不为啊!哈哈。”
清晨,隆隆的站过剩驱散了山间的雾气,蓝天映碧水,碧水绕青山。王龁与廉颇相互寒暄后,便南北相向而坐。简易的凉亭是临时搭建的,除了巨大的遮阳伞以外,只有两个当做凳子的石墩,一块勉强称得上是桌子的大青石,桌上两盒棋子,一面棋盘还有两盏清茶。
“廉颇老将军,别来无恙!”
“你我出此会面,何谈别来无恙?”
“此言差矣,你我虽素未谋面,但却一见如故,交战月余,你来我往,互有胜败,却谁也没捞到便宜,反倒是廉颇将军以逸待劳,占尽了先机耶。”
“哈哈,王将军今日有何指教?”
“尽在棋面,你我不如弈棋议战如何?”
“正合我意,王将军是客,主随客便,王将军先手。”
“秦人尚黑,视黑为国色,既然廉颇将军成全,那龁就不客气了。”
开局四手,双方分别用“星位”和“小目”各占据了两个角,可谓优势各半。廉颇运子形成小飞守角,目的是增强自己的“小目”,巩固自己白棋阵地,令对方无缝渗透,围棋中称之为“无忧角”。廉颇本着以守为攻,伺机而动的战略手段等待王龁破绽。双方精妙布局,下得都是谨小慎微。
“廉颇将军这是要一直守下去?”
“未得先手,局势不利,尚需谨慎处之。”
“何以东道主自居也?”
“胜败之数,攻防之理,不以局部得失所动,虽有地利之便,却难得人和之优,正如将军之子,先入为主,杀伐果敢。与其正面交锋,不如步步为营。”
“这小小棋盘却孕育如此玄机,攻伐之结果无非是输便是赢。可将军所执白子已失二十三子,龁所执黑子不过十七子,即使僵持到最后,亦是将军败矣,死守不过是慢性自杀也。”
“将军可知不胜之胜乎?”
“不胜之胜?愿闻其详。”
“将军开局,便是步步进攻,气势咄咄逼人。然则布子分散,容易纰漏。廉颇虽在防守痛失数子,但子子相连,纵横全局,将军想要破我守势,怕是尚需功夫。反之,一旦将军露出破绽,便会面临崩盘之危险。”廉颇轻轻地啜一口茶,继续说道,“不胜之胜便是廉颇最底线之胜,便是维持僵局,以败六子之结局收关。将军虽说攻我甚急,却粗中有细,暗设陷阱引诱我出击,廉颇难辨真假,肩负全盘白子命运,如何一搏?唯有以失少子而保全大局。棋道即国运,赵国不胜而胜,秦国不胜而败!”
“好一个'棋道即国运,赵国不胜而胜,秦国不胜而败!'龁受教了。”
“将军想要打到什么时候?”
“也许一个月,也许会更久。我王意在上党,则长平不过给点颜色罢了,我王意在邯郸,依眼下局势,则此战将是旷日持久。”
“长平之战不在长平,亦不在邯郸,而在咸阳也!”
“将军分神,吃黑子六枚。奉劝将军一句:自古统帅十万远征者,或名震天下,或遗臭万年。将军手下二十万秦军,可谓古今第一统帅,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可有十足把握战胜我赵国,并顺利拿下邯郸乎?”廉颇注视着王龁,将手中的白子落下,继续说道,“秦法苛刻,将军只有胜利方可,胜利之外便是败,秦国是不允许失败的!赵国则不然,封疆守土,意在守土,只要土地在手,即使伤亡惨重,亦是胜利。赵国耗得起,而秦国折腾不去啊!”
“廉颇将军所言,字字珠玑,龁知其中奥义,但身为秦国大将,唯有服从王命方为军人天职,你我之战不仅在此棋局,更在脚下。”王龁跺了跺脚,抬头看向廉颇问道,“廉颇将军亦是兵道大家,僵持下去只会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眼下的秦赵消耗在长平之上,韩魏燕楚便虎视眈眈你我两国。”
“此为国际邦交,乃是相邦所虑,你我皆为军人,当以战局为重,政局就交给哪些文人去处理罢了。再何况此事说与秦王更为合适。”
“既是如此,在战言战。龁听闻经武灵王胡服骑射后,留有一支精锐铁骑镇守邦国,而我秦国也有铁甲锐士闻名天下,不如摆开阵势战上一番,若赵胜则我秦军退,若赵败则你我继续对战长平如何?廉颇将军未见吃亏,骑克步这是兵种优势也。”
“哈哈,王龁将军看来还是心痒了,不过廉颇还是扫将军之兴也,纵观长平,没有一处适合骑兵作战之场地,即使有,廉颇亦不会出战!”
“何也?”
“此事干系长平存亡,邯郸存亡,廉颇不能以一己意愿而置国家利益而不顾,赵国铁骑与秦国锐士必有一战,不过不是此时此地,还请王将军不要见怪。”
“廉颇将军心中有国这是理所应当,是龁唐突了。”王龁见廉颇油盐不进,只好给自己一个台阶,继续说道,“明日,秦军将继续攻城,还请廉颇将军不吝赐教。”
“意料之中,想要破我西壁垒,怕是王将军要付出些许代价了。”
“代价再大也一定要拿下,秦军一往直前,势不可挡!”王龁言尽,却在棋盒中抓不出棋子来了,笑着摇头道,“已无子也!”
“无子只得和棋,将军承让也!”
“哈哈,既然如此唯有我攻你守,没得选择了,拜别再会!”王龁起身一拜扬长而去。
廉颇望着远去的王龁,将手里藏起的白子放到棋盘上,捡起被他吃掉的七枚棋子,笑着自言自语道:“收敛兵锋方为正道,笑到最后才是胜利也!”
王龁计谋不得逞,无奈只好又将营地移防回原处,廉颇并没有趁其不备霸占北尉寨外寨,而是眼睁睁看着秦军又浩浩荡荡驻防外寨,相向对峙。在廉颇看来,外寨易攻难守,与其与秦军拉锯在外寨,不如守住内寨,减少伤亡来的实惠。秦军连攻三日,仍不得进。
“将军,数日激战,内寨墙体损害严重,西南、西面还有东南都被轰出多处豁口,怕是已经难以抵挡秦军强攻。”副将进帐向廉颇禀明实情。
“北尉寨守了几日?”
“九日。”
“够本了,告诉大家,明日是夜撤回丹水东岸,打起精神,再守上一日!”
“喏。”
秦军猛攻,赵军反抗更为激烈,整整一日下来,秦军竟未能登上城墙半步。王龁见状大为迟疑,难道真的像廉颇所说抓到秦军什么弱点,这是要反攻不成?赵军的顽强抵抗让王龁不禁后背直冒冷汗,能够逼退秦军,诸国之内也就只有赵兵,经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过后,军力果然不同凡响。只得早早收兵避其锋芒,待明日再战。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北尉寨一个赵兵也不没有,除了插满旌旗的空城外,什么也没有剩下,哪怕是一粒粟米。秦军很快占领了北尉寨,王龁站在城墙上,望着涛涛丹水,不禁自言自语道:“廉颇啊廉颇,你到底想干什么?明明我是先手,为何你却与我和棋,留一子到底何用?难道长平也是你布下的棋局,这北尉寨也是你留下的一子,还是留给我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