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赶回郑城,已是午时,韩阳进王宫,在偏殿面见韩王,被大骂一顿,差点挨打。好在相国张平相劝,韩王才放过韩阳。待韩阳退去,张平亦告退,要回家饭食。
“留宫中,陪寡人同吃。”
韩王立时拉住相国不放。张平只好作罢,留在宫中小食。宫中午膳,各式鱼、肉、蒸蛋、青菜、面点、粟饭、清酒,蜜水,排满案前。张平吃甚少。
“相国何以不食乎?”
“老矣,吃多,屁多。”
“噗!”
韩王一嘴饭食尽皆喷出,哈哈大笑。一旁侍候宫女,连端水,拿面巾给大王轻柔搽拭。一旁宦者直咧嘴。
“相国何以如此?”韩王喷过后,舒爽很多,边吃边与相国说话。
“少食,少酒,少近妇人,益于长寿也。”
“哈哈,如此,生有何乐乎?哼哼哼!”
“一时之乐,何如长寿之乐。但长寿,何乐不可得。”
“相国所言甚是。拿走,拿走。寡人已吃好。酒留下。相国,不知上党之事,可有对策?”
“大王可召众臣议事。”
“议何事?相国且说于我听。”
“大王,依韩阳所言,此事极易。”
“哦”
“换一郡守即可。”
“相国所言甚是。何人可为?”
“冯亭。”
“召冯亭。”
正在家中饭食的冯亭,听大王宫中召见,急忙离席出门,随传诏宦者进宫中。
到偏殿,见大王和相国在,便向大王行礼,再向相国行礼。正施礼间,传来河水渡口快报。张平接过,打开看其上所书后,便递给大王。韩王却要相国念。
“秦人已禁渡口,不准野王之民通渡。言持韩王诏令者方可通渡也。”
韩王接过文牍,一看,气的扔在案上,弹落地板。冯亭候着,是大气不敢出。韩王便示意相国跟冯亭说事。
张平三言两语,把韩阳办事不利,上党拒不归秦说了。冯亭前夜亦在,知道阳城君出使秦国,公子韩阳到上党传诏。未想,事未办成,韩阳竟回来如此之快。
韩王问冯亭,此事如何策对。冯亭立刻自荐,再入上党传诏,定是说服上党郡守归秦。韩王一听传诏即有气,转头看向相国。张平只好又上前说话,娓娓道来。冯亭亦非笨人,立刻懂,当场便说愿往上党接任郡守,遂行上党归秦事。韩王大悦。立刻下诏令。
派走冯亭,韩王仍是满腹忧患。想唤人来占一卦,以卜吉凶。张平便是告辞。韩王叫住又问:
“若冯亭亦不能,该如何?”
“献上党于秦,意在和,亦意在秦赵接。唯秦赵交兵,方能解吾国之危也。冯亭若不能,臣愿亲至上党,遂归秦之事。”
“相国言重。留下观卦?”
“臣告退。”
走出偏殿,张平手捋长须,脸上忧色渐消,迈步快走,淡然而去。
拿到诏令,带齐随从,冯亭便策马出城,纵马快跑,北去不远,被一阵暴雨淋个透湿。雨水微温,倒不冷。随从便劝回城换洗,明日再行,免伤风寒。冯亭却是不语,继续骑马前行,只是道路湿滑,胯下战马自慢步伐,改作一路小跑。一队随从跟随其后,皆是湿淋淋,心中郁闷。
一气在雨中小跑好一阵,眼前忽然晴朗,艳阳斜照,云淡风轻,回头看身后,仍在落雨之道路,冯亭抬手一抹脸上雨水,笑出声来,旋即纵马快跑,惊的路人纷纷避让。跑着跑着,身上本即单薄夏日衣裳,风吹日晒,又复干爽,唯发中仍湿气蒸腾。待又跑一阵,身上又汗湿,马亦大汗淋漓。冯亭却是无意休息。
眼见天色渐暗。随从建言夜宿成皋。冯亭却要到河边渡口军中借宿。一众随从只能紧紧跟随。好在星光耀眼,照亮道路。只是饥肠辘辘,人困马乏,跑到渡口,有细皮嫩肉随从,腿磨破出血,苦不堪言。冯亭闻说,来探望,见其伤势,准其在军中休养,伤好返郑,不必跟随过河,并唤随从书吏,来写文书。受伤随从却是不肯,誓要随入上党。冯亭亦是感动,便要敷好伤药,早点睡,明日一同赶路。
天明,付过渡资,上船渡河。船家不停抱怨秦人无情,断人财路。即便无谁搭理,依然是滔滔不绝谩骂。直到近北岸,方停骂。自是怕被秦人听到,一箭射来,想想即怕。
下船,为秦人问。随从道,上党新郡守奉韩王诏令前去上党。岸上秦卒即放行。船家连船亦未下,更别说奉上贿金。空船浮返极快。
到河堤上军垒,验看通行文书时,守垒伍长照例询问。问过后,把文书交与屯长再验看。季蝉看过,拿眼前郡守冯亭与公子韩阳比较,年纪更大,个子矮点,文而不弱,更是沉稳。随从则高矮不齐,胖瘦不等,与公子随从之一般高大威武,差别明显。
“郡守此去,可能如书中所言,率众归秦?”季蝉手持文书问道,语带讥讽。
“诏行受印,必遵诏举郡归秦。”冯亭坦言。
“望如君言,上党归秦,免我等来年又是冲杀。”季蝉此话却是由衷之语,随手把文书交给伍长书办。
“上党必归秦,以结韩秦之好。”冯亭笑道。
“秦韩之好,全在郡守之手。”季蝉亦笑道。
冯亭双眼睁大,仰面看面前年少秦军屯长,又笑着移开目光,四下看,暗自思量,秦军虎狼之名何来,韩国何以连年失地于秦。如面前屯长般聪明之人,秦军中应是不多。能战之士,六国俱有。何以秦独强如斯?回忆昔年亲眼所见与秦军争,秦卒之猛,绝非匹夫之勇猛,而是军阵威严,良将强兵,守固如盾,攻利如箭。与秦国比,六国军卒之待遇,皆不如秦卒!想及此,不由愈想愈多,忧虑之色不禁稍许流露。
见面前韩国新郡守面色微变,季蝉稍加警惕。毕竟冯亭所带之人比公子多多。
放行冯亭一行十数骑后,木垒前是议论纷纷。大多觉得韩人反复无常,十个冯亭亦不顶事。明年,少不了又要打上党。来问屯长,是也?非也?
“打三川。我去客栈。”
季蝉说话,抬脚离开。要到客栈,向五百主当面报冯亭之事。
一日马不停蹄,入韩上党后,便是皆换驿马,入夜,冯亭一行赶到皮牢城,在郡守府中落座后,冯亭亦不多言,把大王诏令递于靳守。
屋内灯火明亮,众人环视。见冯亭此来是接任郡守之职,靳守不由心中一凉。郡守府一干官吏,见郡守神色有异,皆是惊疑。靳守亦不多言,把诏令递过去,众人立时围拢观看,一见诏令内容,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屋内气氛立时微妙起来。
“此为假诏令。”
一人开口,众人应和。
“岂可胡言!”
却是被靳守当场呵斥。转而,靳守看向冯亭,坦言:
“我交郡守印。”
很快,郡守铜印拿来,摆在案上。靳守让位,走到屋中站立,拱手施礼,请冯亭上位。冯亭毫不迟疑,上位,在案后坐好,又请靳守坐,诸君坐。屋内一时主客易位,形势转换。
“我冯亭,受大王诏令,任上党郡守,行归秦之事,望靳守,诸君相助,共成此事。”
“冯守,靳某已不为郡守,请冯守勿戏言。且恕靳某不能相助此事。上党唯剩我一人愿耳,吾亦决死抗秦。”
“靳兄何出此言?”冯亭坐于主座,窘到面上微红。
“我亦不能相助于冯守。”
座下郡尉亦是言道。顿时,半屋官吏皆是嚷嚷,不能相助。更有激烈之人,大喊:
“我要为吾弟报仇!绝不归秦!尔若再言归秦,莫说尔是郡守,便是大王,吾亦斩耳!”
此言一出,冯亭随从便有按捺不住的,拔出剑来,剑指其人厉声质问:
“尔反乎!”
此话一出,剑一拔,不要紧,满屋皆是拔剑声,屋外靳守护卫,亦手持利剑冲进来,两边对峙,情势一触即发。冯亭一见,低头叹气,闷声道:
“哎,莫非不等秦人来杀,我等韩人先自相残杀乎?”
“收起剑来。”
郡尉见靳守眼色,便开口叫收剑。众人却是盯住冯亭握剑随从。
“还不收剑。说要斩我,斩大王,便是反乎?谁无义愤之时?秦人连年攻我,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死于秦人之手者,数以万计,谁不恨秦?汝等当我骨头,便比靳兄软?”
见自己随从,靳守旧部皆收剑归鞘,冯亭亦是心里五味杂存,起身,离开主位,走到堂中,与拥挤乱站官吏、护卫站到一起,继续说:
“昨日在王宫,相国与我言,公子韩阳传诏未果。大王问我,此事如何策对。我自荐,愿再入上党传诏,定说服上党郡归秦。大王不许,要我接任郡守,以郡守之位,行归秦之事。大王亦知诸君心中所想,何以仍行上党归秦之事?”
说到此处,冯亭见身边诸君皆是在听,便话锋一转,先不自答,又说起渡口之事:
“今早乘船渡河,在北岸渡口,被秦军守垒军卒询问。其中有一秦人屯长,有汝一般高大。“冯亭看着身边一名护卫说,众人皆听入神:”其与我言,可会率众归秦?吾言,诏行受印,必遵诏举郡归秦。其又说,望如君言,上党归秦,免我等来年又是冲杀。一路行来,我见野王地面尚且平静。及至上党,便见军有战备。上党有一战之力,然秦国大军一到,实难自保。拼死抗秦,徒增伤亡耳。大王所虑,亦是上党百姓安危,郡中士卒安危也。”
“归秦便转危为安乎?我看未必。”方才喊,连大王亦敢斩的校尉道:“秦人好战。攻赵之时,必征我等入军,与赵死战。何安之有?”
听其一说,顿时屋内又吵嚷起来,皆是不肯归秦之意。冯亭随从亦是争辩,却是各有道理,唾沫横飞。冯亭不想如此难弄,还是郡尉起身,请冯亭到后堂小坐,冯亭便招手,把靳兄亦请起,三人来到后堂,耳边方稍稍消停一点。前堂吵嚷之声隐隐传来,依然激烈。
府中侍女又给上水,上酒,上果品。看着案上摆满,冯亭却是不坐。
“冯兄,子我亦有十多年未见矣。”
“靳兄呀,不想如此再见。”
“哦,靳守与冯守乃是旧识?”郡尉亦是活络之人,撇开众人,言语轻松许多。
“哎,须发皆有白,盘发不胜簪,暮暮老矣。”冯亭叹息,忧心归秦之事难成。
“冯兄亦掉头发?”
“掉。不敢洗也。”
“怪不得有味。”
“嘻,唯汝会说。昨日发于郑城,未行多远,便遇暴雨,浑身淋湿,发亦难免也。”冯亭笑道。
“何以远行,不备蓑衣?”靳守道。
“起身匆忙,心急赶来,亦觉不会有雨。路上传驿皆可取蓑衣,亦可随买,故而未备。”
“何不转回郑城,换洗干净再行?”郡尉道。
“皆有劝,我不愿返。忧心此地之事也。至此,果难办矣。哎!”冯亭慨叹。
“大王献郡,恐非为我郡军民。”
“靳兄所言,亦是不差。”冯亭点头道:“大王更是忧心秦攻三川,围郑城。若是,则韩亡矣。皮之不存,毛无附焉。何况连根拔起乎。是以,上党归秦,乃权衡之计也。和之以秦,以免灭国之灾也。”
“郡中百姓,多有兄弟姊妹死于秦人之手。举郡归秦不可能也。我等三人携手归秦尚可。”
“二人。靳守莫算我。韩弃我不顾,与其归秦,我宁归赵。”郡尉戏言。
“汝何言?”冯亭忽问。
“我宁归赵。不可乎?”郡尉笑道。
“非也。听君之言,吾以为妙计也。”冯亭却道,手指点点,深深看过二人。
“是也。”郡尉立即兴奋道:“与其坚不归秦,不若献于赵国。赵得上党,必喜出望外也。秦必恨甚,必击赵也!”
“尔等皆非良善,何其毒辣也。”
“靳守莫是不许?”郡尉忙问。
“非也。果是妙计。上党若经冯守献于赵。则郑无忧矣。”
“靳兄亦愿归赵?”冯亭问。
“然。如是,我愿归赵,为民于皮牢,明年共抗秦。”
“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郡中百姓,军中士卒,府中官吏可愿归赵。”
冯亭说话,愈想愈喜,只是又担忧。献郡于赵,不同归秦者,在于纯为一己之私行也。上违大王诏令,若下不得民心,则无所据也,未必可成。
“上党十七城,十三万户,但莫入秦,其别皆可。”郡尉豪言。
“未想负大王也!”冯亭抬手轻扣额头,面有愧色。
“冯守莫作多想。此举于韩国有利。汝背骂名,亦是无碍。”
“靳兄已安吾骂名矣。”
“汝以为郡守好当?笑言耳,冯兄勿以为意。随行之人中,可有能者,以为使者?”
“未有。”冯亭白其一眼,坦言:“此来,只是我属下护卫,善做府中内事者。偌大一郡,诸事繁杂,本是指望靳兄协助,以完归秦之事也。未想尚需与赵通使。实始料未及也。嘿!汝二人,诳弄于我,早有预谋乎?”
“非也。”靳守亦摊手坦言:“之前确无投赵之想。若非郡尉一句戏言,冯守应亦无此想也。”
“正是。我亦是闻言起意。郡尉戏言,实乃常人不敢想之妙计也。”冯亭夸道。
“我可推荐一人,为冯守使,至邯郸献地。”郡尉笑道,丝毫不以为意。
“谁?”冯亭正色问。
“我府中校尉东方虹。”
“哦,果是。其可当此重任。”
“听靳兄之言,此子果不凡也。”冯亭说话,好奇乃何许人也。
“一见便知。我唤其进来。”郡尉说话,忽然扭头冲外间大声喊道:“东方,进来。”
“哎,不说了。郡尉叫我。”
隐约听到外面应声,冯亭眉头微皱,想着应是何人,却是未对上。待人进来,立时恍然,原是敢斩大王之人。
“东方,冯守欲献郡于赵,汝可同意?”
“但不归秦,吾皆同意。”
“冯守献郡,需有一人为使者,至邯郸行事。此事吉凶难卜。汝可愿往?”
“愿往。”
一旁看着的新旧两任郡守皆是点头。郡尉见靳守和冯守皆是点头,便不再说话。冯亭开口道:
“东方,去前堂告知众人,我献郡于赵之意。”
“诺。”
看着转身离去的东方虹,冯亭甚感满意。与靳守及郡尉商议如何献郡于赵,皆以为须快,以防再生变故,明日一早东方虹行,尽快办成此事。若赵拒不受地,则举郡战备,明年诸城各自为战,以费秦军。
窗外,夜幕降临。屋内,前堂众人仍不离去。直到冯守、靳守和郡尉回到前堂,冯亭说话后,方是各自散去。东方虹则留下,一起用夜饭。
听说须快,东方虹便献计,连夜即行,不等天明。冯亭大为感动,敬酒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