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朝食后,赵军依昨日将令,于关内云集,漫长故关城墙上,只留一都尉领五千军守备。赵括站于城关堡楼之上,下令开关。
一队队臂挽长盾,手持长矛赵军甲士,快步出关门,到指定之地列阵,其后盾剑兵,弓弩手源源不断出关。站在堡楼上,赵括观之雄壮,昂首挺胸,吸气入腹,顿感可吞山河。
秦军营垒中,都尉林渊闻报,面色一白,忙登台望去。果见故关之门大开,赵兵如洪水一般,喷涌而出,直要崩开。立时下令,列阵迎敌。
六千秦军,立时以营垒为依托,在路上排开军阵,与赵军对垒。然六千人,在数万众前,远远不够看。
“擂鼓!”
堡楼上赵括一声令下,城头战鼓擂响,咚咚之声,震人心魄。关外列阵赵军,军阵向前移动,待近秦军,便有零星箭支从军阵中飞出,直落秦人军阵。秦人亦零星试射。待又近,双方便是弓弩齐发,成千上万箭支,在空中交织成箭雨,竟是少有相撞,几乎尽皆落入敌阵。盾牌上顿时插满羽箭,中箭者惨嚎声不绝于耳。
当两军接触,盾牌相撞,戈矛相刺之时,惨嚎之声愈是高起,弓弩手乘隙射箭,双方浴血拼杀,顿时尸横遍地。
林渊骑于马上督战,眼见前方军阵中袍泽,成片倒下,恨到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忽一支羽箭射在自己头盔上,震的林渊大惊失色,拨马夺路而走,亲随步骑短兵紧随其后,后方军阵士卒,见都尉败走,立时旗帜一倒,紧随而逃。
前方军阵秦军士卒,眼见后边败退,却是脱身不得,只得与赵人拼死相搏,疼到昏死是解脱,立时毙命当睡着。强敌围攻,无处可逃时,再未有比死更好之归宿矣,浑已不知疼,随尔逞英豪。
短剑刺透铠甲,扎进肉里手感不会错,敌人哀嚎不会假,我头疼来亦是真。混战之中,死者堆叠,伤者哀嚎,换来多受几剑,多吃一矛。
秦人边跑边回身射箭阻敌,再不肯短兵相接。
赵人前阵围住不及跑脱秦人,尽斩杀之,割首为功。秦军营垒亦被攻破,在营中留守秦人甲士,庶子,杂役皆被斩杀。后阵赵人循路越过战场,追击逃跑秦人,弓弩手不时放出阵阵箭雨,将秦人阻敌之材士射翻一片。
眼看秦人不堪一击,仓皇逃命,前军追逐掩杀,堡楼上赵括面露笑意,开口道:
“随我出关!”
一旁裴封忽进谏:
“请将军后出。”
“将军不在军,何以为将军。走,随我杀敌!”
赵括却是脚步不停,直向阶梯走去。
出堡楼,赵括飞身上马,策马走出故关。关外中军前队,见将军出关,便顺道路向前进击。策马路过战场,见秦人无头尸身堆叠路旁,赵括面色淡然。
众幕僚跟随赵括身后,亦是漠然。幕府卫士前后左右,严密护卫。路过秦军营垒,赵括暼一眼,拨马走入秦营。一群幕僚,随护卫士皆是进入。只见营垒之中,尸体遍地。
外面道路上,大队中军步卒疾走进击。约八千骑兵,却是分散在道路两边,并未前出。骑兵手中好多仍手拿弓弩,身上盔明甲亮,腰间短剑晃动,战马多披戴皮甲,鬃毛扎起。
在林渊军营垒里,骑马溜达一圈,赵括确认敌军实仓促应战,惊慌逃离,便策马走出秦军营垒,回到路边,汇入大军之中,向前进击。骑在马上,亦须稍策马快步,方可跟上中军步卒奔走之速。赵括在马上颠颠起伏,放眼看向前方,目光冷峻,偶尔咬牙,腮帮鼓起。
道路两边骑兵,见将军归路上,很快编队起步上路,在将军前后形成骑队随行。故关之中,仍源源不断有兵出。当中军士卒出尽,一辆辆马车便出故关。车上旌旗招展,有幕府之人,有人马粮草,箭箱药布,各种辎重。
马车上,李谈身穿军服,腰佩短剑,未着甲胄,稚气小脸上满是笑意。看见秦人无头尸身,立时小脸一白,哇哇大吐起来,将朝食尽皆呕出。车上老军哄笑,一人手抵其背,令其不得转身,要其吐在车外,勿脏车里。跟在车旁行走杂役民夫,皆是嬉笑避让。
半个时辰后,后军方是出完。守关都尉依将令,关闭城关大门。站在堡楼上,都尉赵羲眼望出关击秦之三十万众,紧握双拳,呼吸急促,满面胀红,恨自己不能进击秦人,生生错过必胜之战也。
连续奔逃半个多时辰,林渊一马当先,灰头土面,身后数十骑紧紧跟随,再后数千败兵丢盔卸甲,绵延数里,徒步亡命奔逃。沿路中军所设哨卡,尽皆闻讯撤走,随败兵一起逃命。
艳阳下,天高云淡,风和日丽。裨将秦瑞伏兵之密林边缘,一颗树上,树杈间,趴伏一名身穿褐色葛衣斥兵,短剑绑缚背后,身上并无盔甲旗号,与树上枝叶浑然一体。清瘦面庞上,一双丹凤眼精光闪闪,灵动有神,透过树枝间缝隙,将眼前,直到西山口数里路面尽收眼底。自听得故关方向传来战鼓,喊杀声,便在心中揣测前方战况。待听到由远至近马蹄声,浑身不由紧绷,伏于树杈,仔细观察东面。
一匹快马忽跃入眼前,马上之人正是都尉林渊!其状狼狈,面色惊恐,紧随其后骑队呼啸而过,顿时尘土飞扬。马队过去一会儿,便又有众人奔走之声,待败兵映入眼中,斥兵凤眼圆睁,难以置信。只见奔命众人,全无甲胄,尚有赤膊之人大汗淋漓,若非手拿短剑,弓弩,几不识为秦兵矣。伏于树枝,斥兵瞪大双眼,不由呼吸急促。
败兵散乱,沿路狂奔,前面之人已跑过西山口,不见踪影,落后之人方入眼帘。忽一阵箭雨飞出,路上落后败兵中箭,咿呀怪叫,扑倒在地。有败兵脱力,口吐白沫摔倒,回头见赵人追来,又是爬起慌忙奔跑,恍恍惚惚,歪歪倒倒,竟是偏离道路,顺坡直冲密林而来。
一队披甲执锐赵人忽现于道路,见中箭秦人,便看是否已死。倒毙者便是绕过,却踩住伤者,补剑夺命,割下首级,以为自己军功。
奔向密林败兵,忽被一支羽箭射中,扑倒在树林边草地上。一名赵人材士如风而至,将弓纳入弓囊,抽出腰间短剑,一脚踩住败兵头颅,一剑刺入颈中,顿时鲜血迸溅,败兵手脚弹动,垂死挣扎,赵人弓手短剑又割又砍,几下斩下头来,手提头颅,向苍绿密林中看过一眼,便走回道路,边走边将秦人首级挂在腰带上。血污一路滴答,沾湿皮甲,染红草地。
密林里埋伏秦人,眼见此景,恨到快要攥碎拳头,咬断牙齿,却是不能吭声,援手。秦瑞冷冷看着树林外,离去赵人,咬牙咬的腮帮鼓鼓,抬头又是望向树杈上所伏斥兵。
眼见赵人猖狂,自己却无能为力,斥兵趴在树杈上,长吸口气,淡定心神,默默计数追来之赵人兵数。
在赵人追杀下,秦人亡命奔逃。林渊一马当先跑在最前,一点不觉羞耻,诈败自当如此。可当望见,一条长壁,横亘前头,遮绝出谷道路,林渊大惊失色。待看清其上秦军旗帜,林渊方惊魂稍定,继续纵马狂奔,为自己一时心疑恐惧感到无奈。何来诈败,今日实不敌赵人。若非见机快,尽覆于故关之前,亦未可知。
愈近长壁,林渊愈是心惊,一众骑马侍卫随从亦是如此,尽皆放慢马速,只因当面长壁,未见门户也。正惊疑间,却见长壁上放下一架架长梯,直接地面。
“我马当如何?”
林渊骑马到长梯前,仰面高声问。长壁上,都尉宋象大喊道:
“弃马步行。莫要耽搁。”
“嘿!”
林渊恨声中出溜下马,回首看沿路跑来自军败兵,眼中竟是泛起泪花。侍从短兵下马围在身边,待其将令。
“弃马!速上。”
“都尉先上。”
众侍卫异口同声道。
“嘿!走,快走,有多远跑多远!”
林渊说话,手掌使劲拍打马屁,用力推搡,战马似会意,顺着长壁向小云岭方向快步而去,临小溪是轻松一跃而过。侍从亦是拍马遣之。一群战马于是结伴,顺长壁向小云岭方向奔去。
林渊不再迟疑,转身几步来到长梯前,手脚并用爬上长梯,到胸墙前,宋象伸手接住,林渊看一眼上面圆木搭成箭棚,跳下胸墙,落脚在长壁之上,开口便问:
“何时筑壁?”
“先去复命,莫堵上头。”
宋象却是抚其背甲,陪其向后面阶梯走。站满长壁甲士挤在一起,让开路来,让吃败仗同袍过去。
站到石梯跟前,阳光大盛,林渊眯眼望向秃噜噜长平城,站住不走,大声问:
“城墙何在?”
“脚底下。”
宋象懒得与其多说,伸手请其下长壁。林渊心中烦躁,亦不再多说,手扶剑柄,顺石梯走下长壁。眼见壁后密集军阵,林渊心知大战在即。方在路面站定,一名幕府军吏便迎上来,施礼道:
“上将军有令,林渊军皆于长平城外旗营暂歇,都尉林渊入幕府听命。”
听到军吏传令,林渊皱眉问道:
“何来上将军?”
“都尉进城便知。”
“何来上将军?”林渊又厉声追问:
“都尉一去便知。”
林渊咬牙,跟幕府军吏计较不来,带着满腹疑问,沿路快步向长平城走去,将左右军阵视若无物。其后随从紧跟。
长壁之上,王龁巡壁回来,望见林渊背影,一歪嘴,似笑非笑间,看了宋象一眼,走近胸墙,眼望谷中奔来之林渊军败兵,淡然道:
“诈败者,惟林渊妙如真败。”
“呵呵。”
宋象干笑两声,走近左庶长王龁,并不多话。
立于长壁上,守在一字胸墙后,严阵以待士卒,眼看败兵惨象,皆是不言不语,伸手扶持,帮同袍下胸墙。丢盔卸甲,身穿布衣,乃至赤膊败兵,满面惶惶羞愧之色。有败兵甚至两手空空,仅以身还。有败兵遇到相熟同袍,眼中含泪,险要哭泣。两里半长壁,道路及道路两侧处,皆是放下一条条长梯,供败兵速返本阵。各段守军,皆有军吏,计数从本军守段,爬梯回返之败兵人数。
长壁上守军皆是加倍警惕。不用想,败兵之后必有追兵。能击败林渊军六千余人,必是数倍之敌也。今日少不得一场恶战。
败兵愈来愈多,转眼已有近三千败兵爬过长梯,回归本阵。箭棚下十分荫凉。季蝉面上一道斜长伤疤十分醒目,放眼远眺,便见后方赵人追兵旗帜,立时大喊:
“弓弩预射。预备收梯。”
“诺。”
身旁自军皆应。一时,宋象军守壁之军中,呼喝声四起,皆备敌。两旁都尉所守壁上,守壁之军皆有传令。壁上再远之守军亦有呼喝之声传来。
沿路追杀而来赵人,眼见谷口黑色长壁,皆是吃惊。长平城至故关是何地势,众皆熟悉。何曾有此长壁,必乃秦人所造也。而廉颇将军兵败长平,退守故关,于今不足一月耳,秦人何以能于谷口,筑成如此长壁哉?
惊疑间,追兵大多慢慢止步,远远眯眼,手搭凉棚,观望南面谷口长壁,不再追赶秦人。亦有成群士卒贪功冒进,仍前出以弓箭射击落后秦人。
忽从长壁上飞出一阵箭雨,冒进赵人慌忙返身走避。转眼间,道路草地上便是扎满秦人箭矢。赵人有幸,未伤一人,然皆后退,远离秦人一箭之地,于路上列阵,以备秦人出壁接战,又命人回报将军。
秦人长壁上,待败兵皆回后,长梯便被拉回长壁,移到壁后放置。赵人眼见秦人抽回长梯,并无出击之意,心中稍稍一松。然一想,若将令攻壁,则己必死伤重。顿时便有人愁眉苦脸,有人跃跃欲试,有人举目四望,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取下水袋喝水,有人拔身边野草叼在嘴上啃咬,有人手拄长盾休息,有人检视弓弩,有人擦拭剑刃。
策马走入西山口,赵括一登上高坡,便是望见长平城方向,谷口处有一线深色长壁,心中顿时一紧。一带缰绳,走到路旁草地上驻马细看。其幕僚,卫士皆跟随左右,随护四周。只是不知,此处,正是前日白起驻马,开幕府议事之地也。
“先生何以观?”
赵括骑在马上,问身边裴封。勒住缰绳,御马于将军身边站稳,裴封道:
“秦人欲困我于谷中。请将军回师故关,再做策对。”
“哦。”赵括哦一声后,仰面,眯起眼四处观望,忽笑道:“王龁伏兵于西山,小云岭。待我军入谷,便于西山口断我后路。然其兵伏于何处?先生多虑。攻破长壁,秦人自溃。”
“将军,若攻秦壁,请以一军先占西山,一军守西山口,以应万全。”
“不必。”
“放火烧山亦可。”
“不必。”赵括边说面上边是笑容绽放。
“臣以为此长壁乃仓促筑就,其中必有诈。不可轻进。”
“嗯。”
赵括鼻中哼哼,想起斥兵之报,至少三日前,并无此壁也,旋即想到前日,长平方向夜空映红,便是开口道:
“此长壁乃前日起抢筑而成。”
“臣亦如此想。”
“王龁断我斥兵之路,即在密此壁也。”
“及其伏兵所在。”
“嗯。”
“是以其中必有诈。请将军回师故关。”
正议间,幕府军吏来报,言前军在秦壁前列阵。秦人败兵已尽入秦壁矣。赵括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秦人遗弃之旌旗,铠甲,兵器,衣服,随即开口下令:
“前军于秦壁前列阵待命。中军,后军速跟进。逢疑有秦人伏兵处,可射之以探。”
言罢,策马前行,循路向谷口秦人长壁而去,停驻道路两旁骑兵一见,便又回到路上,拱卫将军幕府向前进击。
裴封见将军固执己见,心中顿感不安,却又不便多言,再看前后浩荡大军,已有弓箭手向山上草木射箭,便是不再犹疑,催马跟上赵括。
赵人见所射处皆无异样,便是速进不停。却是不知,伏于草木里秦人有中箭者,忍痛不呼。
在谷中行过一半路程,赵括一带缰绳,拨马走到路旁一处高塬,直觉天高云淡,视野开阔,将山谷尽收眼底,南边谷口秦壁清晰,东北方向西山口亦是可见,东面西山林木茂盛,西面小云岭稍显低矮,皆是历历在目,一条清澈小溪于旁边沟中流过,周围甚是宽阔,沟壑有形,便命在此立幕府,中军在此列阵。后军向前,于前军后列阵。
很快,前军攻城器械亦赶上来。民夫杂役从马车上搬下长梯,扛起送至前军之中,随即跑回停在野地里马车旁。稍后,前军接到进击秦人长壁将令。战鼓声在山谷中响起,咚咚之声往复回响。赵人前军闻鼓而动,缓缓前行。
耀眼阳光下,秦人长壁上箭棚如沐金辉,箭棚下,长壁胸墙后,密密麻麻站满秦人甲士。赵人军阵中士卒,眼看长壁上秦人,眼中目光各异,勇者如喷火,怯者如含冰,各色各样,坚定恍惚各不同,相同者是皆迈步向前。当道左右尚且平坦,再左右则地势起伏,不易行走,难持队形,阵型便是错落散乱。
当军阵走入秦人一箭之地,赵人便是举盾,一个个箭阵停住,一阵箭雨,数万支飞矢迎着太阳喷射而出,直落前方秦人长壁。
“举盾。”
长壁上,秦人呼喝。长盾立于胸墙后,交叠紧密,正面不露缝隙,其后是手举云盾的士卒,在箭棚下又起一道防御。
噗噗腾腾,赵人射来羽箭大多数为长盾拦下,从长盾上方与箭棚间空隙射上长壁飞矢,又被云盾拦下,秦人毫发无损。少数低于胸墙高于箭棚飞矢皆是作废。羽箭扎在箭棚上,如刺猬一样。季蝉抬眼看扎在箭棚边缘赵人羽箭,使劲咽了口唾沫,大喝一声:
“放箭。”
随其出声,左右百将,屯长,伍长皆是随喝发令。长盾立开,弓弩手立时乘隙放箭,左右各军皆是一样放箭,长壁上嗡一阵箭雨飞出,比之赵人飞矢少去太多,却是居高临下,直落冲向长壁赵人,转瞬即到。中箭赵人哀嚎倒地,更多赵人却是更快奔走,直扑长壁。
赵人箭阵又发飞矢。季蝉呼喝举盾,随手慢慢抽出腰间长剑。长壁之上,挤满甲士,动作不好过大,以免伤到同袍。箭矢打在盾上噗噗乱响,钉在箭棚沿上密密麻麻。
“放箭。”
季蝉又是大喝。立盾开处,弓弩手立时向下射击。陈力放箭,眼见赵人黑压压一片奔来,不由心神恍惚,莫名恐惧。
“放箭!”
季蝉又是呼喝。陈力又射一箭。弓箭手多是又射一箭,弓弩手却是慢一点,未及射,只得等待。眼见飞矢来袭,立盾又合。
“赵人攀壁在即,各守其位,尽杀之。吼!”
季蝉喊话,大吼一声,众人随之大吼。长壁上秦人皆在喊话,怒吼声一片。一个个甲士神情激奋,血脉勃张,汗毛竖起。
飞矢对射间,赵人冲到长壁跟前,长梯噪响,搭上长壁。梯头正好搭在长壁胸墙之下,有梯头铁抓钩是扎入石缝。亦有长梯搭壁陡峭,梯头突出胸墙直。长壁上秦人便是大戟顶上,数人合力硬生将长梯顶翻开去,摔落壁前地上。
立盾便不宜再合拢,弓弩手,挤近盾手,从两盾间缝隙轮流近射攀城赵人。中箭赵人哀嚎惨叫,跌落长梯。中箭秦人亦是惨呼翻倒长壁之上。
“抬下去!”
季蝉大喝。后面民夫便是过来,将伤者放上担架移走,顺着石梯抬下长壁。爬上胸墙赵人一露出盾,便被秦人立盾手短剑刺歪盾牌,露出半边脸,瞬间便被一支弩箭射中,顿时惨叫跌落长梯。其后甲士,又挥剑劈砍立盾,左臂云盾一顶,奋力一跃,从秦人立盾间空当跃上长壁,挥剑再砍,却是不及季蝉剑快,长剑直入赵人颈侧,穿透内脏,所过皆破,赵人立时毙命。季蝉抽出长剑,鲜血直喷,旁边二毛又在赵人颈上补上一剑,快要斩下头来。
“扔出去!”
吴大一边发弩射箭,一边大吼。
二毛于是撸下赵人手中盾牌,短剑,一把捞起赵人尸首,挤到胸墙旁,一把扔下,如推滚木,赵人尸首凌空中箭,继而砸中爬梯赵人甲士,撞下一串。秦人见之大吼。赵人甲士脚踏沥血长梯,续又舍命攻壁。
呼喝惨叫,咚咚鼓声在山谷回荡,激奋人心。长壁之上,赵人如蚁,前赴后继。死伤甲士,却是无有秦人好运,皆躺在长壁之前,堆叠一片,血污狼藉,腥气冲天,死者咽气,重伤者哭号呻吟,轻伤者挣扎站起,在军官督促下,继续沿梯攻壁。赵人箭阵亦是交替前行,接近长壁。秦人亦是于壁上不住射箭。飞矢穿空,上下飞串,啸叫夺命。
林渊军所放战马,在野地里奔走,却是无处入壁,便有返身奔向大道,正好闯入两军交战之地,顿时被射翻数匹。其余战马旋即复又转向,循小云岭向北跑去。赵人前军并不追赶秦人遗弃战马,军阵持续攻打长壁。对地势高耸,林深茂密小云岭,亦试图穿行,却被长壁上秦人一阵飞矢,射死数十人,尽倒草木中。
长达两里半长壁前,尽有赵人攻壁。赵人喊杀,惨叫,声震山谷,直冲湛蓝云霄。而道路及左右,地势平坦处,赵人军阵极其密集,攻击猛烈,不惜死伤,持续攻壁,飞矢源源不绝,扑向长壁,直欲射翻长壁一般。
“主将,我兄弟死半!”
满面血污季蝉退到李喜身边喊道。长壁上喊杀、惨叫、兵器撞击、飞矢声交织,如雷灌耳。
“未到时辰!”
李喜亦是大吼,手握短剑手臂一撞季蝉,叫其上前。季蝉闪了眼不远处都尉宋象,不再作声,复又上前,和同袍一起,与爬上长壁赵人拼命,咒骂赵人飞矢,先人,女眷。
箭棚下,本不宽敞长壁上,比开战之时空荡不少。皆因战殁伤残者移下长壁之故。在手举云盾短兵护卫下,都尉宋象两眼泛红鼓鼓。眼见自军伤亡,壁上守军减少,其心中亦是紧绷。上将军有令,都尉无令不得下长壁。尉裨将亦是在长壁上督战。宋象深感长壁上防守,束手束脚,所幸昨日造好箭棚。否则,早被赵人射成刺猬。眼看李喜军死伤飞快,大出战前之所预,不时有赵人突上长壁。宋象左右观望,见已有都尉在行换防之事,便命人传令,上二队,换下一队。
季蝉挥剑砍杀,只觉手臂酸麻,心中恨意滔天,恨当面之敌,恨杀之不尽,斩之不绝。顶在胸墙前季蝉,猛然被一高大身影遮住视野,一赵人猛士扑进长壁,以盾开路,撞翻季蝉,以剑劈砍,将与季蝉并肩二毛一剑撩倒,旋即挥剑斩向倒地季蝉。抬剑迎击,撞出火星,荡开短剑,季蝉只觉背心疼痛难忍,难以站起。吴大扣动机括,一支利箭射进头盔,赵人负痛怪叫侧身,陈力羽箭瞬间射出,直入赵人口中,在后谭峰一剑,亦刺进赵人肋下,生猛赵人毙命,仰面倒在长壁,头枕二毛腿上。
“抬下去!”
季蝉忍痛爬起身高喊,背甲沾满长壁上粘稠血污,又站到胸墙后,出剑刺杀爬上赵人,陈力亦取箭搭弦,直射登壁之敌,飞矢从盾隙而出,扎到赵人面上,赵人翻身落梯,惨叫跌落壁下尸堆。
谭峰反手拿剑,与人抱拽二毛,却见二毛脖颈血流不止,双目眼皮颤颤,睁不开,闭不拢,眼看不活。季蝉扭头瞄一眼,又直面攻壁赵人,出剑猛刺。
过来两个民夫将二毛搬上担架,抬二毛下长壁,血水顺着担架一路滴答垂落。正循阶上壁换防士卒,给民夫让路,眼看血污垂死同袍,感同身受,悲之哀之,胆寒生恨,愈加同仇敌忾。
“换过,兄弟。”
听人言,被挤到后边,季蝉仍是手提长剑,眼看轮换上来同袍,将赵人尸首越过胸墙,扔下长壁,耳中金铁交鸣,惨叫厮杀声回响,兀自浑身紧绷,呼吸急促,缓不过来。
“五百主,换我等下壁矣!”
陈力近身拉扯,附耳喊道。李喜亦是呼喝,命季蝉,风坚率部下壁。
明媚阳光,及身暖暖,随着众人,季蝉走下长壁,只觉脚下发粘。低头细看,只见鞋底血污如浆,稠似黑漆,在石阶上拉出丝来。
走下长壁,顺路默默向后行走,忍住背心疼痛,边走边掏出随身葛布,小心擦去长剑上血迹,见剑刃上竟有缺口,心中木然,擦净剑身,缓缓收剑入鞘,抬手又抹了把面上汗水,手背左一顺,右一顺捋过唇须,面上血污变形,换了花样。陈力扭头一见,忽咧嘴发笑。吴大加快步伐,跟上扭头一看,亦是乐出声来,笑声一起,顿时一扫闷闷,如获新生矣。
壁后一个个圆木搭建,用以防箭凉棚下,民夫,备战士卒皆是无语看着。空地上军阵中,持盾短兵,拄弓材士,默默目视浑身浴血,不到小半个时辰,便络绎退下士卒,见其有说有笑,又莫名心中振奋。
长壁上十都尉皆换新队后,壁上战力又强,攻壁赵人死伤愈快。赵人前军各都尉催军急攻,密密麻麻甲士争相爬城,箭阵愈推愈近,射击守壁秦人,令秦人死伤激增。
左庶长王龁巡守长壁之上,眼见壁前赵人聚集,其势汹涌,又听数都尉请壁后援射,便是命随从军吏,向壁后箭阵,发信援射。传令军吏,立刻抽出身背两杆小旗,来到壁后,向壁后箭阵挥舞小旗。
主掌壁后箭阵中军校尉立时领命,下令箭阵援射壁前,又命盾手预作防御。立于壁后箭阵中一万材士,立时取箭搭弦,弓如满月,射出利箭,嗖嗖之声连成嗡嗡一片,紧接着又取箭射,连续不断。
季蝉等下壁士卒,一见箭阵放箭,忙是拔腿向后方营垒奔走,远离赵人一箭之地。风坚众人走在前头,亦是拔足狂奔。
一片片箭雨腾空而起,越过长壁箭棚,直落赵人攻壁军阵。
忽感天光一暗,望见乌云般飞矢从天而降,赵人纷纷举盾结阵避箭。然中箭者仍是躺倒一片。攻壁军阵被一阵箭雨分割、压制,攻壁之势为之一顿。赵人迅即分出箭阵,抬高射角,越过长壁吊射壁后。
壁后秦人箭阵见敌飞矢,立时短兵举盾,材士躲于盾后。然仍有中箭者哀嚎一片。
跑出一箭之地,季蝉等人,望箭颤抖,又放慢脚步,向后方自军营垒走去。身后哀嚎声是如此刺耳,一群人却再未回头。
营中,庶子方盼一见公大夫与众军回来,便是心中欢喜,晃出营门,守在营门前中军军吏,未去拦阻。待看清回来之人甚少,公大夫浑身血污,方盼立时便愁眉苦脸,竟是眼中有泪。季蝉走近,一把揽住方盼肩头,一同回到营中。
“午饭已煮好。”
方盼语带哽咽道。
“吃。”
季蝉大喊一声,放开方盼,任其去忙。自己则走去营帐。
陈力、吴大等人皆是跟随。季蝉进账,便是手扶长剑,仰面卧于榻上。见众人站满帐内,便道:
“去吃饭。我小睡。”
“五百主,可好?”
陈力蹲到榻前,急切问道。
“好。只是困,想睡下。”
季蝉眨巴着眼,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陈力面上,示意其去吃饭。
见五百主只是想睡,众人便是离去,皆是疲惫不堪,想着吃过便是睡,不知何时,又会轮换上阵。
待帐内一空,季蝉闭上眼,咬牙忍住背心疼痛。回忆方才被赵人撞翻在地霎那,背心顶到,不想竟一直疼到此时,忽眼前浮现二毛双眼颤颤之状,不由悲从心生,两行浊泪顺眼角滑落鬓毛之中。
长壁激战,血流成河,双方飞矢穿空,遮天蔽日,呼啸索命。秦人壁后箭阵援射,迟滞赵人攻势,长壁上攻守双方胶着在一起,死伤惨重。
西山口,赵括军仍不断进入山谷,数千辆满载食物,草料,箭矢,弓弦,伤药马车,上十万背负沉重包裹民夫、杂役与中军士卒混杂在一起,沿路向山谷中行进,队伍络绎数里长。
山谷中,赵括站在方造就的中军望台上,眺望长壁激战,意气风发,再次传令,命前军急攻秦壁。又命后军严阵以待。中军立栅为垒,插旗为营。各军辎重马车,运物民夫,皆在军吏指引下,在中军营垒中,依划定之地,停放驻扎。中军营垒里,救治伤兵的帐篷中,满是嚎哭之声,闻之令人心碎。赵括面色因之阴冷,破敌之意愈坚。见营中有民夫生火做饭,赵括立时唤过军吏,命不得生火做饭,军中午餐皆冷食,破秦之后,夜饭酒肉管够。
将令一下,军中皆冷食。赵括却是不离望台,不用午食,又推却军吏送上饼肉,只饮水一杯。裴封一旁低声劝道:
“请将军稍食。”
“吃不下。”
赵括低声道。裴封默然,不再多说,忽见赵括面色愈沉,裴封随循其目光望去,只见前方并无异动,又细看,发觉不对,便是出声道:
“将军,前军箭矢稀疏,为秦人所压。”
“嗯。去问何故。”
“诺。”
身旁幕府军吏立时奔下望台,飞身上马,一阵烟尘,循路向前军驰去。半路与前军报马错马而过。赵括看的清楚,抬手一抹额上汗水,留意奔来前军报马。
“报将军,前军箭矢用尽。材士捡拾敌箭以射,难相抗衡。”
闻报,赵括胸膛剧烈起伏,铮亮皮甲折射阳光,光茫耀眼。报马退去后,赵括与幕僚稍一商议,当即便下将令,命后军速攻壁,前军后撤休整。又命各军辎重马车,杂役民夫,速进至中军营垒,过未时不到者,皆斩。
将令传出,后军进击长壁。前军攻势一缓,攻城甲士拖下长梯,免被壁上秦人毁去,梯头搭在成堆尸首上,持盾结阵后退,远离长壁。后军箭阵射出密集飞矢攻敌后,前军箭阵方停射,缓缓后撤,变换队形,与攻城甲士一同,从后军军阵缝隙处,退出秦人一箭之地外,撤往中军营垒南门外指定之地,驻扎休整。
后军冲阵甲士结盾阵抵近秦壁,架起自带长梯搭上长壁,又复起前军搁在壁前之长梯,亦搭于壁上,在自军飞矢支援下,赵人奋不顾身,爬梯攻壁,众甲士如蚁附之,守壁秦人箭如雨下,中箭之人骤增,疼痛难忍,惨叫声顿时又此起彼伏,响彻山谷。
疲累不堪,伤痛缠身的前军士卒,随地坐卧,不顾烈日当头,掏出口袋里干饼,腌肉充饥,偶尔喝水袋中凉水,化去口中干噎。对后军攻壁之震天杀声,不闻不顾。
中军望台上,赵括手抓栏杆,眺望长壁激战,骨节发白,咬牙不断,腮边随之鼓鼓。天空烈日渐渐西行,地面身影转向北东。
中军营垒北边,浩大车队走卒,闻将令,皆是加快步伐,催马速行。将令传出西山口后,络绎数里,缓缓行走的杂役民夫,抬手擦去面上汗水,个个加快脚步。
山谷中,后军攻势如潮,甲士如蚁攀爬长壁,箭矢穿空,遮天蔽日,惨叫之声响彻云霄。
长壁上,眼见死伤者众,渐渐难敌赵人,尉裨将王龁急令报上将军,发援兵。白起接报,抬眼看屋外天色,又看面前领上将军短兵司马靳,及待命多时的三都尉,特意问林渊道:
“汝军果是可战?”
“是!我部三千甲士,皆欲上壁杀敌!”
白起点头,又看张奇道:
“下马步战,汝可心甘?”
“骑壁杀敌,更胜骑马!”
“好!汝等乃我之生力军。现长壁吃紧。汝等自领军到壁后,听尉裨将调遣。”
“诺。”
四人异口同声应诺而去。
见上将军以一万五千生力军尽委于己,王龁大振,立时更换士卒,坚守长壁。横亘谷口长壁,上下前后围满甲士,有秦有赵,有死有生,尽是血腥。长壁上近接厮杀,开弓放箭对射不绝,利刃加身,骨肉分离,鲜血迸溅,金铁交鸣,乱矢穿空,喊杀惨叫声沸腾盈天。
西山口外,路南密林里,格外宁静,三万秦军人马潜伏于此待命,数万执锯提斧,背负绳索布袋包裹庶子、杂役、民夫混杂其间。
夕阳西下,林中荫凉,只是蚊虫叮咬,苦不堪言。偶有战马躁动,弄出声响,惹得众军瞪目。好在马皆上钳,不得嘶鸣,骑兵潜伏之地在步卒之后,远离西山口外道路,不为赵人所察。
密林中光线阴沉昏暗,已如夜里。裨将秦瑞伏兵之密林边缘,一颗树上,树杈间伏着一名斥兵,短剑绑缚背后,身上并无盔甲旗号,夕阳余辉下,与树上枝叶浑然一体。清瘦面庞上,一双丹凤眼精光闪闪,灵动有神,透过树枝间缝隙,将眼前,直到西山口数里路面尽收眼底。眼观路上赵人加快步伐,车马加速,心中默默计数追来之人数。眼见其后,再无赵人车马甲士,道路空荡起来,斥兵一面默默总数,一面紧盯道路,直到赵人车马皆入西山口,眼前直到西山口道路复归静寂,方是从树杈上轻轻起身,却不料胸前一阵疼痛,忙又伏于树上,差点栽下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