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到自己的亲人，小妹和孩子一下车就扑到明月怀里。

　　“你们还好吗？”明月搂着小妹和孩子心中涌起千言万语，最后只吐出这一句，这一句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很好。”小妹说。

　　“阿爹，你想我们吗？”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想，当然想你们。”明月摸着孩子的脸蛋说。

　　“你的军队呢？”这时颜夫子问张仪。

　　张仪道：“见老朋友不需要带兵。”

　　“你引入数万秦军入我巴国，还当我们不知道？”

　　“司马错将军率大军去了蜀国，这里由张某负责。”

　　“好狂妄的口气，难道张先生又想凭三寸不烂之舌拿下这怒涛之城？”

　　“怒涛之城永远是巴人的，张某是为护送小妹和孩子回来的，这是一个老朋友应该尽到的责任。”

　　“秦国一直对我巴蜀两国虎视眈眈，蜀国不存，巴国难保，张先生蓄谋已久，但现在鲍某可以实话告诉你，你既然来了就休想离开。”

　　张仪见说话者是鲍驹，便拱手道：“故人相见，总要说些真心话，张某这次来就是要和各位说说心里话。”

　　“那你就给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欺骗我们的吧。”鲍驹呵斥道。

　　“张某说的都是实话，与公子的交情也是张某发自肺腑，当初张某以这张利索的嘴巴，吓退了齐国十万大军，一半为秦国，一半为公子，还好公私都兼顾了，至于这次引兵入巴，那也是奉命行事，秦王灭巴蜀的大计已定，不止张某，现在全天下已无人可挡。”张仪抬头看看日头，说：“这个时辰，司马错应该已经攻占了蜀国都城，兵临怒涛之城下，也就在十日之内。”

　　众人闻之一震，心里都明白，以秦军战力，张仪绝对没有说谎。

　　“张丞相现在已身在巴国，难道那司马错就不知道投鼠忌器么？”有大臣语带威胁地问道。

　　张仪闻之哈哈一笑，说：“张某本就不是什么名器，司马错怕什么。”张仪张开双臂，接着说：“我张仪起于贫贱之身，一无显赫身世，二无贵族封地，三无王族血脉，全靠自己的本事为秦王效命，有一份功劳就有一份赏赐，虽然在秦国高居丞相之位，但不过是水中的浮萍，随时准备为秦国的利益牺牲，你们说我这样的人，秦国会为了我的性命而放弃国家利益吗？”

　　张仪一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面对实话实说的人，众人感到虚弱，这就是实事求是的力量。“虽然秦王大计已定，但张某与公子的情义仍在，张某不忍见公子走到错误的道路上，因此不惧刀斧加身，特来为公子倒出张某的肺腑之言，请公子看在往日的交情，给张某这个机会。”张仪的言辞恳请。

　　明月看着小妹和自己的儿子，说道：“张兄旅途劳顿，请到馆驿歇息，有什么话请明日到朝堂再说吧。”

　　“多谢公子。”张仪带着随从去馆驿安歇。

　　张仪走后，明月吩咐，即刻派人去蜀国打探消息，同时加紧备战。众人领命，分头去行事。

　　天黑下来，张仪等人在馆驿内安顿下来，唐雀端来一盆水要伺候张仪洗漱，他本来就瘸了一条腿，所以走起来很费力，水也撒了不少。

　　张仪说：“你现在已是彻候身份，这些活儿就不要干了。”

　　唐雀说：“卑职是秦国的官，但大人是我的恩人，伺候大人是应该的，今天大人的话说得明白，我一个巴国的纤夫，若非遇到大人这样的贵人，岂能在秦国谋得一官半职。”

　　“国法大于私义，你能有彻候的职位，那是你为秦国立了功，这个世界上不该有永远的恩泽，也不该有永远的奴隶，我希望你要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张仪说道。

　　“属下会永远记住的。”唐雀答道。

　　两人在屋内边洗漱边说着话，这时张仪突然听到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心知不妙，立刻让随从拔剑戒备。

　　外面有人大喊一声：“杀掉张仪，重重有赏。”随即房门被撞开，持戈士兵冲进来了。

　　张仪和三个随从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好握剑抵挡，一番搏杀就在馆内展开了。

　　张仪这边毕竟人太少，又仓促迎战，很快就抵挡不住了，三个随从已有两个被杀死，最后只有张仪和唐雀还在顽抗，但都逼到了墙角，眼看就要命丧此地。

　　“看来出使巴国真是件危险的差事。”张仪对唐雀说。

　　“我们不能放弃。”唐雀死命护着张仪。

　　这时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声音很熟悉，是明月到了，那些士兵立刻收起戈矛，肃立待命。

　　明月进来扶起张仪，问道：“受伤了吗？”

　　张仪摸着胳膊说：“就这里挨了一下，不妨事。”

　　明月传令医官为张仪和唐雀包扎，充满歉意地说：“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们受伤了，你还死了两个随从。”随即命令将领头的将军问罪斩首。

　　张仪说：“请公子饶恕他吧，他也是一时义愤，不怪他。”说罢就挣扎着站起来，拱手感谢明月的救命之恩。

　　明月说：“于公于私，我都该保护你的安全，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说罢就传令，严密保护张仪的安全，如果行刺者，杀无赦。众人闻之，莫敢不从。

　　“幸亏公子及时赶到，否则就听不到张某的心里话了。”张仪说。

　　“但愿你说的都是真话。”

　　“如有半句虚言，我张某死而无憾。”

　　“俗话说，众怒难犯，巴国朝堂上现在可没有你的朋友。”

　　“祸福天定，无需公子担心，张某会尽自己的努力。”

　　这一天的巴国朝堂是群臣毕集，而张仪也是有备而来，一场滔滔宏论，如那扬子江水，流淌不绝，势必要让迷局越辩越明。

　　作为百官之首，丞相颜夫子首先出来说道：“秦国乃虎狼之国，蚕食邻邦，不尊周王室，企图吞并天下，代周而立，实乃大逆不道。张先生满腹学说，却助纣为虐，实乃不仁不智，先生何不弃暗投明，以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劝退司马错，于公于私都属明智之举。”

　　张仪说：“多谢相国大人指点，对王室不敬的何止我秦国，不知相国大人能找多少舌辨之士去说服，相国大人乃儒家学说的虔诚信奉者，敢问儒家学说的核心是什么？”

　　“克己复礼，天下大同。”颜夫子掷地有声。

　　张仪颔首微微一笑，说：“不错，但问相国大人，没有一统，何来大同？现在天下各国政令各异，风俗不同，各国有各国自己的文字，连尺子升斗也都不同，请问如实现大同，靠周礼能实现大同吗？”

　　颜夫子道：“周礼乃周公潜心三年定制，因为推行周礼，使天下得以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君臣有礼，父子有情，夫妻有爱，朋友有义，丞相大人博古通今，能否认周公的功绩和周礼的作用吗？”

　　张仪道：“往圣周公以大功得天下，大德定天下，大治安天下，为华夏万世之楷模，张某岂敢置喙周公的功绩，但周礼现已被破坏殆尽，各国早已各有礼法，周王室已是朝不保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周王室都不在了，周礼怎么可能还能完好无损呢。”

　　颜夫子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天下大国能不忘周公功绩，带头恢复周礼，天下大小邦国必定跟随效仿，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比如秦国，现在乃天下七雄之首，如果张先生能说服秦王率先在秦国恢复周礼，其它国家必定效仿，这样就会天下太平，张先生也就为天下黎民百姓立下了不世功勋，以后必将名垂青史，受天下世子的崇敬。”

　　张仪道：“恢复周礼，意味着天下各国君王要摘掉王冠，向周天子纳贡，对周天子称臣，天下封地由周天子说了算，依照当下情形，这无异于痴人说梦，相国大人不应该不晓得这个现实吧？”

　　见颜夫子落了下风，鲍驹站起来说道：“天下各国视周天子如无物，都是因为人性贪婪，弱肉强食，把周礼视为无用的摆设，随意僭越，岂不知周礼的样式只是其表，周礼的价值在于纯化风俗，浸润人心，国家重视周礼，可达到以德治国的目的，而不需要秦国那样以刑赏御人，视百姓为圈养的猪羊。”

　　张仪见鲍驹说话，便对其施礼道：“看来鲍兄对我大秦法治颇有误解，自商君变法以来，我大秦能所向披靡，六国皆不能挡，就是因为商君立法，令行禁止，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上至丞相将军，下至平民士兵，皆要遵法守法，如果犯罪，必受惩处；如果立功，必有奖赏，所以才能上下一心，人人为自己，也就人人为国家了。而其它诸国，还是贵族世袭，享受特权，底层民众侍奉贵族，还要替他们打仗，这样既不合理也不合情，更遑论什么道德了。”

　　鲍驹道：“可秦法严苛，手段残忍，百姓动辄得咎，连商鞅自己也受了车裂之刑，难道这样残忍的法律也是好的法律吗？”

　　张仪道：“张某对秦法的评价不是这样，秦法固然严酷，但执法的好坏要去监牢里看看，要一多一少，如果该关的人越来越多而不该关的人越来越少，这样的法治就是好的法治，惩恶扬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也是孔子所提倡的呀。”

　　这时一个大臣出来说道：“看来张先生是不相信人性之善了，难道老百姓都是天生的罪犯，他们不能辨别善恶吗？如果官吏只知法不懂民情，高压统治，难道不会物极必反吗？”

　　张仪一看说话的是巴国钦天监袁枣，知道他是道家的人，便说：“老百姓当然可以管好自己，无为而治也可以带来繁荣，但现在正是大争之世，天下各国莫不穷兵黩武，如果不对百姓导以利害，如何能聚集国力在列国争霸之中觅得一席之地呢？”

　　袁枣道：“如果不能给百姓幸福，这样的战争只是少数人的战争，如果不能给人民自由，这样的胜利只能是君王个人的胜利，秦国的法治不是为了百姓的利益，而是要驱使他们去以命搏命，以鲜血换取富贵。”

　　“秦法禁锢了自由，但它保证了平等，如张某这样的草民，在巴国能与各位大人平起平坐吗？大秦的法律给了每个人机会，甚至是其别国的人到了秦国，同样可以有所作为，在这里连你们巴国人也能证明。”张仪说罢，就指着唐雀说道：“这样的秦法不但对秦人公平，对巴人都是平等相待。”

　　这时唐雀瘸着腿，勉强给众人施礼，说道：“巴人唐雀，拜见巴王，拜见各位大人。”

　　众人不知张仪是何意，为何让一个瘸子出来。

　　张仪让唐雀讲讲自己的身世，唐雀定了定神，说：“我只是一个拉船的纤夫，因为跟巴曼子是朋友的关系，所以受大人所托，去杜伯府上探查虚实，后来被大王拘押，直到大王出征盐库，我们才得以出来，后来我们在盐库一起帮巴军抵御楚军，我的这条腿也是在那里被弄伤的，后来我又跟随大人四处奔走，后来大人将我的功绩报到秦王那里，秦王便根据秦法封我做了都尉。”

　　这是众人第一次听一个巴国贫民的故事，没有想到是如此精彩，一个瘸子也有如此曲折的命运，并且就发生在这怒涛之城，这是他们在巴王寿宴上觥筹交错时万没有想到的，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多少呢。

　　这时张仪问唐雀：“你觉得秦法好吗？”

　　唐雀坚定地说道：“秦法好，如果我这条腿为秦国而受伤，我就可以受到封赏，在这里受伤却一点价值没有，现在只能在城外要饭了。”

　　张仪对自己安排的这个答案很得意，说道：“天下还有千万个唐雀，只要在我大秦治下，他们就都有这样的机会，我张仪说得对吗各位？”

　　“也不尽然。”这时有人高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