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花期尚在,远远就能嗅得芬芳入鼻。往年有许多师兄弟师姐妹们,在这里采花这却是杏林的老习惯了。
如今大多数医术有成的师兄弟师姐妹们都被陌楼请去边关了。
杏林之中余下的大都是年老师长,与未出师,才入门的,正经维持杏林运转的也不过十来个了。
也只剩下一些年少的男女童子们在完成课业之后,采摘些杏花,在师长的指点下酿些杏花酒。
这可是平谷杏林一大特产,从不外卖,除了自用便是赠予亲友。
那日陌楼匆匆赶回平湖杏林,还险些出了一场事故。
有小辈的师侄为他上了茶水,让他稍事休整,已经通传了正在为病患施针的掌门。陌楼本想拒绝,只是一路不曾安歇,却也是浑身异味,劳累疲乏不堪。
这般来说确实太过失礼,陌楼接受了师侄好意,回去自己房中梳洗一番换了身杏林常服。
刚刚收拾好,喝了一杯水,润润喉咙,正好看到师傅带着两个童子,在繁花似锦的杏林小道中缓缓走来。
师徒两人也是许久不见,便坐在院中杏树下叙话。
从来多礼的陌楼不过几句话问候了师傅,说了两句在北地之事,便直接道明来意。
正说着就肚子叫了,医仙心疼自己徒弟,叫了个随行小辈徒孙取些点心与徒弟填肚子。
方才接过陌楼带回来的毒血研究,观其色问其味,得出与陌楼一样的结论,只是研制解药或是解毒之法却不得。
老医仙直道,“这毒药着实新奇,虽不知如何来解,却看得出须得每日静养少思少动安心调养,老夫在身侧守着,每日针灸用药,倒是可保性命。”
“若真有师傅说的这样不就好了,他身份特殊,却是静养不下来的。
且这血液中如今已是不大明显了,他体内有寒毒纠葛多年,又有一道纯阳真气盘踞。
总之他体内能够达到平衡,没有毙命都是老天庇佑!弟子才疏,也不过能压下这毒药半载时光,若是来日爆发,那便是回天乏术了。”陌楼心中烦躁,从前深爱的杏花糕吃了两口也用不下了。
老医仙须发花白,保养得宜却是气色红润,老当益壮,“莫急莫急,为师如今年老体衰,脑子也不成了,我这就把你其他的师叔师伯们都给叫来,大家一同想个主意。”
“也只好如此了,弟子不孝,不仅不能孝敬师傅,还要师傅受累……”
“傻孩子,师徒如父子,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呢?”说话间老医仙起来往旁边的院子里敲响聚事钟。
咚……
咚……
咚……
三声悠长回荡的沉沉钟声响彻杏林,这是招集杏林中主事前来议事。
诊断的病人不是紧要的,就被停下了,清理药材,炮制药材的,炼丹合剂的……
杏林中主事的大都是医仙同辈,也不多就十来个人分布杏林各处,匆忙赶去集会。一路遇到了都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会事?上次敲响聚事钟,却是门中精英尽出赶赴边关。”
“难道又有什么意外了?”
“不是听闻边关近来战事连胜,形势大好吗?”
“还是说着这武林中又不太平静了?”
“不是说武林之中精英大都赶赴边关,剩余的多是十八流的人,提都提不起来,官府差役一个揍两三个不成问题。”
如今又是为何,一群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再不济也是中年大叔大娘了。
齐聚一堂,掌门的房间都有些挤了,好在也都坐下了。
纷纷问及掌门何事须得敲响聚事钟?
老掌门先让童子看住门外,让众位师弟师妹们噤声保密,随后才叫了徒弟出来。
陌楼方才将事情说出,让诸位师叔师兄师姐们帮忙看看这毒药何解?
诸位医师一个个传看了一遍,只是沉吟许久,一个个摇头,最好的说法是跟老医仙一般。
陌楼一看急了,这可是大成依道巅峰所在,若是不成那可就遭了。
遂好生哀求了一番,请诸位师叔师兄师姐们帮忙想想主意,这中毒者是他至交。
可惜仍是没有办法,就连精研毒术的一位师姐也摇头,说没有半点办法。
一群胡子头发花白或是全白的老头老太大都安慰陌楼尽人事听天命,又叹息着散去了,连掌门人的茶水都没喝。
还好有一位平日不务正业,偏好奇闻轶事的师兄,说是想起了一个不辨真假传闻,说是记录在祖师秘录之中:据说这平谷杏林祖师爷乃是前朝御医出身,前虞朝灭国,天下大乱,祖师爷才隐居祖地。
据他秘录所记载,前朝神乐公主身中剧毒,却是被救了,只是却也没活过来。求到了祖师爷面前,连祖师爷也没办法,只能保着神乐公主没断气,也管不了多久。
那虞倾乃前朝国师弟子,查得师门密传天山隐居的上古遗族其中很有些奇特宝物。
据说有传承上古的雪魄冰晶可救新死之人。
那虞倾便带着神乐公主赶去漠北天山,后来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关于雪魄冰晶之事从此江湖不显,也就不辨真假。
陌楼求了那位师兄当成睡前故事的秘录,诚心诚意的拜了一拜,接过来就开始一点一点的翻看。
只在杏林歇息一夜,第二日大早就起来,去往帝都长安赶去。
陌楼曾听南熏提过一言,出身天山上古遗族,当初天山遗族惨遭灭族,只逃出了她们姐弟,想是有什么宝物也都在宫廷之中。
寻常人等那里能够临近宫门,好在陌楼也曾进入宫廷为皇帝救治,宫门守卫有人识得他,通传与宫中。
后来有一个人内监宫人专门前来领路。上一次陌楼来情况紧急,小皇帝穆禛中毒,却是不曾通传,被宫人用青布软轿抬的飞快,也不曾见着宫廷规矩。
宫门深深,红墙黄瓦,远处可见起伏的楼阁华庭。时有巡逻的禁军经过,每每总要引路的宫人拿出令牌检验。
辗转了好一会儿深且长铺着青石地板不见泥土的宫道,开始进了一处飞檐翘角的门户,那里有些许俏丽宫女,统一淡黄色春装,成对整齐娉婷的路过。
还未碰到引路的宫人就躬身万福行礼,引路宫人不做理会,,只垂首为陌楼引路,直到两人都走过了宫女们才起身前行。
明光殿前身着制式铠甲的宫廷禁卫手执红缨长枪,腰佩宝刀排开一片。
大殿宽敞通透有着几根金镶玉嵌的雕龙柱子,张牙舞爪的金龙盘旋在两三人合抱柱子上,已是看不出柱子原本质材。
明光殿内只两个太监,两个宫女,穿着打扮稍有不同,却是简洁利落,很有行伍之风。皇后服饰简约大气,很不似宫廷风格。
得了皇帝穆禛传召,穆禛感念他昔日相救之情,待陌楼很是客气,免了陌楼宫中礼节,是直接被引入明光殿的。
听闻陌楼道明来意,是为南熏,只却不巧。
如今穆禛掌握朝中大权又娶妻生子,南熏放下心来便去往边关探望寒江,方才走了几日。
皇后萧绾明慧,见向来温雅的神医陌楼虽面上不显,却神色不定,看着殿门外飞檐斗拱上面的明黄琉璃瓦,心中揣测宫门是非,实在不巧,不知南熏不在,早知如此便不该来的。
“陌大哥,可有何事挂碍?你又是我义兄多年至交,姨母虽不再,我们多少还能助你些……”
看着宫殿中的帝后二人,想着当时与寒江未说出口的猜测,这个昔日柔弱少年已是这八万里疆土的主人,无可匹敌的尊贵,已是初具威严,“无妨,只是些许私事,既然南熏不再,草民就不多做打搅,告退了。”
言语间抱拳躬身,行了个礼,陌楼虽是世家出身,却久在江湖,不耐俗礼,皇帝穆禛也说过免了他宫中礼数的,打算出宫后即刻赶赴天山。
“先生是在防备我,不知穆禛做了何事,竟使先生有此一念,”皇帝穆禛沉浮宫廷十数年,安稳熬成了皇帝,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上次先生为我驱毒,还不是这般多礼防备。”
“陛下多虑了,草民岂敢?”陌楼赶紧又行了一礼,只是被皇帝穆禛扶住。
“是不敢,不是没有。”
陌楼无语,过一句客气话都要被揪着这深宫里的人,还真不得了。
萧绾默然片刻,“前时听闻边关奏报义兄以身为饵诱出军中北狄暗谍,也诱开朔州城,听闻他受了些伤,可有什么不妥?”
陌楼看着帝后两人,“自然不妥,且非常不妥,他被军中降降将暗算,中了带走南疆蛊毒的箭枝,活血通络,不能止血,因不愿影响指挥战事,不好点穴止血,用了含有白茩乌发军中制式金疮药,用了浸泡过冰落草的绷带。
待打下朔州城时候,他已悄然毒发,昏迷不醒。陌楼不才,也只能压制,不能为他解毒,我求教了师门尊长,也是无解。
侥幸查得一道秘闻,想要询问南熏。”
“我可以保证,我当真没有对寒江下过手,他是我的恩人呢!不只是他支持我掌握朝堂,昔日我出宫被人暗算,惊马横行险些身死,就是他救得我,他还是我姨母挚爱之人,我对最是他敬佩有加,更是与姨母说过,想要拜他为师。
且如今北狄西北边关形势大好,但有意外,那便是悔之莫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下手的。苍天在上列祖列宗为证,我穆禛若对恩人寒江有暗害之心,让我不得好死。”皇帝穆禛说着说着举着手立下誓约,萧绾都拉不及。
将门出身,向来爽利的萧绾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取信于人却是这么难,“陌大哥如今你可信了?”
陌楼心中绝望,也不在意什么尊卑有序,“也好不信也好,寒江命不久矣,不知能不能撑到北狄战事结束?这个事实无法改变。若说斡罗思,收买降将暗算寒江我相信,他早已恨透了寒江坏了他的大计,身为敌人,不择手段也属正常。
可这读甚为复杂,横跨南疆北狄大成山地,见识之广博,下了不知多少心思,花费了多少年,闻所未闻。
北狄有奇毒异毒无数,我信。
北狄弹丸之地不通文字,现在通行的文字不过草闯二十年,哪来的底蕴?
军中竟然查不出来,竟然是个巧合,这话你信吗?”
“怎么会这样,义兄一身修为……”皇后萧绾退后了一步,扶住了桌子。
“一身修为也防不住有心暗算,只是寒江他不愿意再查,只想安安稳稳打完这一仗。”
“我以皇帝的名义保证定要追查到底,为寒元帅讨回个公道。”皇帝穆禛急问道,“那陌大哥你找姨母是为何事,要寻些什么?”
陌楼面无表情,目光炯炯直直看着皇帝,“草民此来是为陛下母族至宝,雪魄冰晶,据闻有起死回生之效。
不知陛下可有此物下落?当年天山遗族被灭,只逃出了南熏姐弟,若说其中宝物,应在内库之中。”
这却让皇帝穆禛为难了,“我却从未听闻,若有此物此前先帝就不至中毒身亡,不过我尽快让人去查看内库之中可有此物?陌大哥少待片刻。”
陌楼双目无神的叹气,“说的也是,我也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皇帝穆禛吩咐下去,萧绾坐不住亲自去往内库查看记录。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就剩皇帝穆禛与陌楼等着,皇帝想要说些话,不太尴尬,因询问些最为关注的北地事宜。
只是陌楼心慌意乱,无心应付,只看着地面光可鉴人的闪亮地砖道,“若陛下有心,日后可以亲去一观,此刻却是不便。”
皇帝也不好在说些什么,只让宫人宫女上了些点心。陌楼连日奔波,实在疲累,腹中饥渴,也不曾客气。
正吃着却听殿门外一阵吵闹,深宫之中向来规矩严苛,据说这小皇帝穆禛宫中只有皇后一人。
且萧氏西北边关大军,寒江也算是萧氏一脉相承,便是看着边关百万大军,在此等紧急情况下,不说穆禛的真情实意有多少,穆禛能以冷宫皇子的身份坐上皇位,也不是傻子,不至于闹成这般。
正在陌楼心中疑惑时候,就见皇帝穆禛一脸无奈满是为难的传话,“请太后进来。”
宫殿外有一华丽闪亮的贵妇人当先进来,带着浩浩荡荡一二十宫人宫女女官嬷嬷。
贵妇人那金黄色凤凰展翅刺绣裙摆两侧足有八个宫女抬着,进了大殿才放下,那常常逶迤着的衣摆走动间如同明黄色的波浪起伏。
未到跟前又浩浩荡荡的跪下齐呼,“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免了众宫人宫女的礼,整齐无声的站立到贵妇身后,皇帝也笑道,“儿子见过母后,母后今日又是怎样了?若有事命宫人通传一句,专门辛苦一趟。”
“只怕皇帝不太想看到哀家,宫人通禀也是无用,哀家手中也没个得用的人,只好亲自前来求见皇帝。”贵妇人正是如今的太后,皇帝名册上的嫡母,气势很足,对穆禛这个皇帝也没什么敬意。身后宫人都垂首低耳,当自己不存在,宫中生存首先就不能带耳朵和嘴巴。
“母后这是哪里话?定是这些宫人不得用,儿子这就罚了他们去辛者库,让皇后重新给母后挑选一批。”穆禛却也不在意,近来太湖都。太后有事没事总来两次找点事,他也都习惯了,应付的轻松。
太后心中所思不显于面,却也明白宫中是谁做的主,当然不能让皇帝把她身边得用的人都给处置了,“那就不必了,这群蠢笨的东西我早已用惯了,皇后还要带着小皇子,实在辛苦。陛下也要忙于国事,我今日前来是想让你皇弟伴我,可怜他小小年纪,便为人所害,流离失所,受尽苦楚。如今好不容易传来消息我这当娘的心肝日夜都是疼的不能入眠呢!”
明面上皇帝穆禛还很是敬重这位嫡母的,言语间透着温和客气,“若为此事,便让皇弟归来之后每日入宫,承欢膝下尽孝。常居宫中却有不便,皇弟如今已是成年,宫中除了母后和皇后还有那么多先帝太妃,于礼不合。”
见皇帝不按她心思说话,太后眉头一皱,对后宫那些跟着先帝穆郢一起风流风光过,多少踩过她的妃嫔并无半分好感,说起话来也不太顾及,“不过一群无知妇人,没有让他她们为先帝殉葬,已是仁慈。又无所出,早该将她们送去为先帝守陵,念经祈福才是正事。以后大选也不至于没了地方。”
皇帝穆禛适时适当的表现出仁爱之心,“太后此言差矣!若是年老的便罢了,那许多太妃青春年少不比皇后大几岁,从此青灯古烛,守灵一生,实在可怜。”
“那前朝殉葬的妃嫔岂不更加可怜,她们还有命在,有什么好说的?”太后如今一心为了爱子腾地方,看那些昔日的对手很是碍眼。
“先帝生前仁慈,想也不忍这如此多青春年少的如花女子都平白浪费了时光。
朕与皇后商议,顺便外放一批宫女,将询问其中愿意她们送往边关与未成家的将士们相看,所有如意的,便成了好事。”
“皇帝既然已有决断,又何必问我这深宫妇人?我却是为了你家四皇弟来的。”
皇帝怎么也不肯开这个口,不过也是退了一步,想着缓和一下,不好太过直接驳了太后面子,“这个嘛?四皇弟离宫多年,如今业已成人,总有自己都想法,而皇弟如今尚未归来,不妨待四皇弟归来,太后亲自问过,再做计较。”
“陛下却是好计较,哀家这就回宫去,不打扰皇帝处理国事。想着当初皇帝都是那般年纪,归哀家名下教导,成了嫡亲的母子,你四皇弟都排在后头,如今皇帝成了这大成万里河山之主,还能对哀家尽孝,实属难得。如今却是膝下荒凉,深宫凄苦。”
提醒了皇帝皇位怎么来的,太后临去之时,方看到隔着轻纱云幔珠玉帘幕,一角处有人大大咧咧的坐着,用着茶水,看了他们一场母爱子孝的大戏,“这是什么人?居然这般无礼?”
陌楼当初也是认识太后的,对太后很是看不上眼,起身行到跟前,“太后久居深宫,尊享荣华权势,想是忘了昔日故人,如此讲究起来。”
太后葛毓很是用心打量了一遍,心中不是滋味,看到这清楚她旧年荒唐事,清楚她底细的故人,“原来是陌楼,你怎会在此?不是说在边关吗?”
“我这区区一介草民在哪里?就不劳太后费心了。太后若有疑问,不妨与皇帝陛下询问明白,我这外人也不好与太后您这样的深宫贵人说话,多有失您的身份呢!”心烦意乱的陌楼没有半分客气,也不见从前温和儒雅,一番话说的太后想要砍他脑袋。
“此人如此有失体统,陛下日后寻宣召,还是先教教他规矩吧!哀家就回宫歇息了,是没规矩的,深深的把头都气痛了,回去还得宣召御医。”太后言毕,明知皇帝不会为她惩罚陌楼,转身而去。
“儿子明白了,太后慢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皇帝穆禛也算松了口气,只当刚才与太后冲突不存在,“陌大哥,其实,太后近来得了我那失踪多年皇弟的消息,隔三差五的都要来闹一次,昨日她才来过,我也没防着她正好这会儿过来……”
拦住皇帝话语,陌楼不甚在意,“这不必解释你们皇家之事,我一介草民不应掺和,在此也不过是为等皇后消息。”
可惜陌楼直等到午时过后,用了午膳,皇后风风火火赶来,也摇了摇头,很是诚心的道了歉,不能帮他。
陌楼甚觉失望,却听皇后萧绾道,“我刚才使人查看旧日的消息记录,查得当初天山遗族灭族之际,就已经没有雪魄冰晶。不过听他们传说,最后一次是在前朝末年,那遗族中记录族中曾经失窃,就此无踪。
雪魄冰晶的作用是有这么说,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它起这作用,不辨真假。
未免引起尘世关注,遗族不好大肆搜查,寻了些时间,便作罢了。
雪魄冰晶是水晶模样,带着雪花的玉佩,带有极寒之气。”
陌楼起身行礼,“多谢陛下与娘娘费心,草民这就告退。”
皇帝穆禛喊住陌楼,“等等陌大哥,我派人随你一同前去,助你寻回雪魄冰晶。”
陌楼头也不回地跨出这座宫门,看着外面画楼飞甍,“那就不必了,陛下若是有心,最好查看出是谁在军中动了手脚,也不负你立下的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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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春末夏初,边塞草长雁回,是个很好的季节,便于北狄大成激战。
朔州城由城主府改过来的郡守府,已是不见当初北狄风格,全被撤去了,没有多少装饰的府邸显得很是简陋。
少人管理的花木生的格外繁茂,府中没有下人,大都是军中将士接手的,打扫完了,顶多是浇点水,说不上什么美观。
只是朝廷派遣的郡守之位尚在争议,还未派遣过来,寒江依旧住着。
北关战事越发激烈,主力转往朔河城。困兽之斗垂死挣扎尤其凶悍,每日死伤惨重,就连打算悠闲养伤的寒江也坐不住了,中毒的伤口恢复的格外慢,过了将近半月伤口才已收敛。
认真翻看三日朔河城消息,仔细斟酌,随后与匆匆赶来亲卫营汇合欲往朔河城督战。
张子琛拉着流光缰绳不放,也不怕被有前科的流光给踢了,“元帅,元帅,不是说好了,你就安安生生的在这里养伤,朔河城与斡罗思就交给萧绎他们。”
寒江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这么说过,那是原本以为打下朔河城只在指掌之间,他们再怎样也就多拖些时日还是难逃一死。可如今已是情势大变,不同当时。”
“此话怎讲?”张子琛又把手中缰绳抓牢固了些,“在怎么都不耽误你养伤。”
虽然身边都是亲卫营守着,寒江还沉默了少顷,轻声道,“斡罗思要逃了,他没有死战的心。”
“近来军报显示斡罗思激战惨烈,不顾后果,分明是决死之战。”张子琛忙于接管朔州城,却也大致浏览了一番军报。
寒江却是明白张子琛近来诸事繁琐,临时接管了朔州城郡守的职务,也是忙活得不可开交,“你大概没有仔细看近来所有的军报,这是你们以为的决死之战,斡罗思一代枭雄,深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真谛。
赫连王子已经开始组织大军前来救父,相去不远,一旦让他完成整军,大约也就要两方交战了。
我今日得了虞祁传信,他们说服漠上王反手一击,将西海王斩下头颅,与北庭都护府合作,正在追缴西海王残部。
东夷割城求和,镇海军从新城登陆,沿途押送粮草兵将再是方便不过了。
幽州也夺回来了,上谷渔阳辽东辽西也都能连到一处,他四部合围之策已破。带兵的几个王子被追击的狼狈不堪直往草原上跑呢!
我大成稍加修整就可全力以赴将他朔河城兵力尽数留下。让他这位金帐汗王再回不去大河彼岸。
近来几日朔河城战事才更加惨烈,如果我没有猜错斡罗思破阵逃逸只在三两日间。到时候接应他的赫连王子就到了大河对岸。”
“可是,可是,你的身体还没有回复,”张子琛怎么都不愿意放手,低声道,“便是他跑了又怎样?也不过垂垂老矣,他还能活多少年?你还年轻……”
“可是我要毕其功于一役斩断北狄的脊梁,让这世间再无北狄之说。这是我们边城将士,几代以来的夙愿。我答应过义父的!错过了这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斡罗思老奸巨猾,若让他顺利安排下去,北狄苟延残喘,也能再为祸数十年,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逃回大河彼岸继续做他的金帐汗王。”寒江将张子村的手掰开拉着缰绳驰马远去,只留下一句,“若我此生只能老死床榻之间,那才是最大的折磨。”
这些日子一直压抑在心中,事关北狄之战,不能与人分说,张子琛自语,“老将军我后悔了,寒江他该是自由的。该把他牵扯到这乱局之中。”
当初为了防止萧家势大,受朝廷猜忌,落的沈氏罗氏赵氏前车之鉴,老将军萧湛才会早早的开始培养外姓的接任者,最后选中的就是,最不慕权势的寒江。
本想以寒江性子稳定边关局势,也必然退隐江湖,不会扰乱朝堂,也就不会被朝廷猜忌纷争所害。
可他们当初想的太好了,大敌当前都有人与北狄勾结,来陷害三关元帅,那么的迫不及待。
“我亲手把他拖进这个漩涡,毁了他,”张子琛念叨着,就去寻来一匹马,“我也要去朔河。”
“先生,你也走了,那谁来主持朔州城?”城主府,对了如今按大成制是郡守府主簿拦住马前,很有不畏强权的架势,
当然他心里想的事却是,要不先生你把我也带走,我一个上马征战的校尉,每日烦劳案牍之间。我读过书怎么了,就被留下充当主簿,不能阵前杀敌建功。
错开满脸期盼代任主簿的前校尉大人,张子琛毫不犹豫的打马追去,“你先担着吧,朝廷会派人来的,这是朝廷的事,我不过是元帅的军师,又不是朝廷的,问我做甚?”
军师先生说变就变,主簿不明所以,一见军师先生跑了,赶紧指了两个骑兵,催促道,“快,军师先生去追元帅了,你们两个赶紧护送着。”
主簿看着两个骑兵跟着后面远去,自己又不能离去,这郡守府中,如今最大的也就是他自己。
唉声叹气的走进郡守府中,讲这原本这里两个最大的顶头上司都不在了,他得去把原本分给两位上官的公文资料都收拾一下,放到自己房中去,也好方便处理公务。
正好把寒江房中书案上藏着的信封给落了出来。
上面写的是南熏亲启,主簿拿起来,看着没有封口的信封,里面有封信,还有一只,干枯的腊梅。
主簿“啧啧”两声,“元帅这军国大事之中,还不忘了自己家的红颜知己,还是个多情之人。”
寒江与南熏的事,这军中许多人都知道,在逐步怀疑是元帅写完信又忙于别的事,便想着好歹帮元帅一把,若是佳人久候收不到这封信,那该有多伤心?
元帅,别的都好,就是这种事实上太过马虎了。
这可不是小事啊,事关边关战事结束之后,元帅夫人的位置。
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讨一杯喜酒吃,听说未来的元帅夫人乃是当今的姨母,这可是皇亲国戚了。
正好这封信就跟明过两日的公文一同送往长安,感觉自己帮助了元帅的终身大事,也是很了不得的。
主簿让人抱着寒江房里的文书军册离开,也不觉压力大了,脚步都轻了许多。
烈烈风中,寒江纵马奔驰,“老马你什么都不问,就跟着我不怕被带沟里?”
“老马这辈子最痛快的日子就是跟着元帅了,我祖籍朔河,也是当官的,可家小都在朔河城中没了。那年我那儿子才三岁,我那娘子还怀着孩子,我家的姐妹,我家的叔伯兄弟,我家的老娘老爹……都没了,就我一个人,逃了出来,连尸骨都没有给他们收敛!
那时候老子被追的就跟狗一样,随大流到了陇右,从了军就是为了杀北狄狼崽子,可是北狄大军悍勇,我们拿命去填都杀不尽了。
只有跟着元帅的时候,杀的北狄西域诸国闻风丧胆,还灭了西海,老子到了地下都能跟我儿子婆娘吹。
这些年别人跟我说亲事,我不敢应,怕我婆娘跟我算账,我得对得起她。
这辈子砍过的北狄崽子足有两百百十三个,我一家十三口人,现在就是死了也都赚回来了。
这都是元帅带来的,老马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元帅要老马的人头,不劳元帅费心,老马自个儿砍下来!”
“成了,少掉那点猫尿,话说老马你不成家,不是因为你都把钱给败光了,记得你在陇右城中有个相好的姐,除了赌钱,没少给人送去。记得当年你受伤的时候,人家还专门去看你,伺候你,你也不必这么挑剔吧?看不起人?”
“红姐死了,就在那次我受伤的时候,她隔三差五来看我,回城遇到了北狄散兵,被弄死了。
弟兄们都说红姐人好,俺也不过是个**子,谁比谁贵重些,凑合凑合过上半辈子算了。
俺去寻思着先她想商量着提亲,那楼里说她没回去就是上回去看俺的日子。
俺找了一路,就在一个山沟里看见了,衣服都没了,身上也没块儿好的,都被山里的野兽啃了半个身子,就剩半张脸俺要不是认得脚底板的胎记都认不出来。
往后想想还是一个人过好,无牵无挂,就惦记着北狄狼崽子的脑壳下酒。”
“对不住老马,不该提你伤心事。”
“其实说出来就那回事儿,咱这命硬,就得多砍几个北狄的脑瓜子,等去了地下,好给她们娘们儿当聘礼,到时候俺左拥右抱的,羡慕不死你们。”
“到时候记得请我们吃酒,可别两位嫂子都来收拾你!”
寒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随便一个话头就戳到了人家心窝子里,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问那朔河城中每战详细经过。
擦了擦面上没被风干的浊泪,马洪也收拾了心情,将事情都交代了,一时有记不清楚的,也有身后兄弟们补充。
正说的兴起,寒江接连一阵咳凑,当时也不说赶路了,一齐停到了路旁。马洪也是知道将受伤养病的事,只不知到底有多严重?
“元帅,你真坑老马呀?你都说你养好伤了,你可没说你还这么病歪歪的?说好了,咱恢复的好好的,上山能撕虎豹,下山能砍斡罗思的脑瓜子,你这个样子,我怕你被别人撕啊!”老马忙前忙后的又是给寒江顺气儿,又是给寒江送水。
缓过来气的寒江忍下口中一股腥甜,看不到自己脸色青白,没有半分血色,接过马洪的水囊,冲了冲喉咙,回头道,“还说不怕被我坑,只要我有需要自个把脑袋砍了送上来这才屁大会儿时间的,一会儿就变了卦。”
马洪一张老脸快成黑的了,“那你也没说你的身体差成这样啊!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砍了我脑袋呢?也不用这么费心了,老马我一个大老粗,啥时候操过这么多的心呢?我这死的心都有了,怪不得你专门让人传我过来接你,就你这身体,张先生肯定是死都不同意让你走的!”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正是张子琛带着两个侍卫,一见寒江一行突然停下,心中不安,追上来,正见了一队亲卫守在身后,马洪婆婆妈妈的在念叨。
张子琛努力笑出来,这时候不该流泪的,不吉利,“元帅,你怎能把我忘到了朔州城,无论你想做什么,不要忘了,身后还有我们这些同袍兄弟,刀山火海都能陪你一起去趟过去。”
“我说老马,你都没有人家张先生明理,”寒江把水囊丢给马洪,“我们边塞十万弟兄同心协力,便要干一番千古大事,让我大成后世儿孙再无北狄之祸。”
马洪当时就想得老远了,“我说元帅,咱目标得越大一点,西域三十六国如今还有一二十个呢?那俯首称臣纳贡割城的东夷,还有南疆九黎百蛮,这都活生生的功绩。”马洪大大咧咧道,“不管元帅做什么?弟兄们一定追随到底。”
“老马你太贪心了,什么功劳好事都想着自己,你得给后面的弟兄们留点。东夷俯首称臣,南疆议和内附,西域诸国本身就是征战不休,这些得给年青人留点机会,不然那些嗷嗷叫的弟兄们得骂娘了,才参军就没敌人了……”寒江心中遗憾不曾表露,只把话题岔开,“好了,说起来也休息这么久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争取赶上朔河大营开饭。”
马洪笑的豪爽,“那是自然,就这么百十里路……”
“明日开始便可阵斩北狄大军,直下大河彼岸,将北狄杀的再无翻身之日……”张子琛也笑着附和。
策马扬鞭,一路风沙尘烟弥漫在绿树成荫的道路上,只听到一阵苍凉粗旷的歌声,不应当是吼声:“赳赳武夫,共赴国难,赳赳壮士,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这是大成军中的歌,词语简单雄浑,据传是开国时候那个尽出帅才,如今已经再无踪迹的家族中第一位元帅写下的。
那个家族虽早已淹没大成百余年的尘埃里,这军歌却是传唱至今。
那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是为重整河山,方才发出这般呼喊。
如今却是为保家卫国,尤其是边军,这大约就是他们一代代边军子弟是宿命写照。
一行人反复唱和直吼到声音嘶哑,带着一往无回的壮烈豪迈。
随后寒江直嫌弃吵的慌,马洪等亲卫营弟兄们才停了下来。
结果一停下来声音哑了便罢,却不妨是满口鼻的尘沙,这北方别的不多,就风沙多,况且他们一路赶来奔马驰行,又张着嘴大吼。
风沙滚滚都进了嘴巴里,只有没跟着一起吼的寒江张子琛没有被吃进满口风沙尘烟。
马洪直叫,“上当了,方才元帅说大家没精神,要提神!”
“这话说的,我可没让你们一路一直吼啊!这我要不叫停,你们还能在吼下去。”寒江当时就反对了。
张子琛毫无立场,紧跟寒江,“就是,吼个不停的可是你们自己,提出唱歌的可是你。”
“算了我老马一个粗人,说不过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我去准备午饭去。”马洪只觉不对又不知从哪里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