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不知岁,雪落琼林野。坐观寒夜长,惊梦西风烈。
北地边城苦寒,从来八月飞雪,如今应无战事,正值休整,操练备战时节。
前些时日南熏道是要先与南熙做了冬衣托人寄去,如今正当用时候。
来年正月十八,是南熏选的佳期,距今两月余,尚有七十九日。
抬眼望窗外皆是碎琼乱玉,不知何时明月趁空悄然而至,清辉洒落山林,宛若人间仙境。
一梦到西关,昔日兄弟同上沙场,共饮西风烈,忽觉那些都已是不再的寒江了。
梦中惊起再无睡意,寒江披了外衣起来,院中落雪不深不浅,正好两尺三寸,比昨日深了一尺。
想着年节将至,虽有备下节礼,也想为南熏亲备一件礼物。
思绪一番,拿出从前留下的木料,想亲手雕刻一对人偶,送与南熏把玩。
便如一双人,不便相见时候,也可睹物思人,聊以慰籍。
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心神不宁,与白掌柜几人吃酒时候讲说,被笑说两人只是太过激动,成婚后就专治这毛病,保证每日睡的起不来。
话说古烈那小子来了信说是要成婚了激动的彻夜难眠,还说要办两回婚事,就快归来了。
姓沈的岳父说是有要事在身,办完朔方的婚事,便匆匆而别,随之归来的是他娘子的生父齐韬,央了老舅帮忙把家中整理一下,也好应岳丈大人来访。
寒山酒肆的白掌柜、大厨王瘸子两人笑的格外猥琐,还送了寒江一匣子成婚必备书册,说是两人珍藏许久,压箱底的好东西,很有分量。
据说是讲叙夫妻相处之道,坚决不肯让寒江当场翻阅,让他成婚之后与南熏一同探讨。
那日归来天色已晚,寒江顺手丢到床脚下,直到寻刻刀时候,被踢了一脚,带翻了匣子。
雪月照映的清辉下,匣子里书册翻开,却是图文并茂甚为精致的秘戏图,别名辟火图。
寒江脸一黑,自思虽未成婚,也年已而立,两人是担心自己不知人事,还是来取笑的?
果然欠收拾,下回吃酒是得好生论断一番,把这送个还给他们。
收拾起匣子,随手塞到床下,想着夜雕人偶,也得佐酒才尽兴。
只是吴中之地少有陇右西风烈,只好去地窖搬了坛酒。靠着窗户,不时就着酒坛饮一口冷酒,动手雕刻。
照着南熏模样雕刻,不必多做思绪,不知觉间天色大亮,吹开木头上的木屑,刀下隐约可见南熏相似的轮廓。
只须再仔细些修正,上色,应当更加类似,他本不善此道,从来只做打发时间用的,才练出来。
过两日送与南熏,毕竟婚期尚早,南熏总要避讳俗规,不得相见。
从前无论何时想或不想,南熏总在眼前身后,能见着的地方。
如今相距咫尺,不可随意相会,想她也有虑思愁绪,赠之聊作慰思。
天日初生,山林原野遍地铺天盖地的一片晃眼的白,村人都才起来,扫雪收拾院子,免被雪堵了房门,压坏了屋棚顶。
村长带了几个丁壮巡看,可有那家雪压坏房屋伤了人家?
索幸村中虽有屋棚坍塌,并无伤亡,只待收拾停当,再加修补,也不不妨事。
适逢里长带人来雪后巡检伤亡损害,见了村长几人,招呼一声老叔好生辛苦了。
两厢客气几句话,里长几人穿的滚圆,大雪封路,又不便车马,他家的青驴无用武之地。
大早巡了两三个村落,早冻的发僵,连口热水都没进口,也没想起可吃口老酒暖身。
好在现已最后一个村子里,乡亲也无碍,忙于村长老叔讨口酒,暖暖身子。
正是寒冻时候,村长习惯出门便不时喝口老酒提神暖身,摸出身上挂的酒壶,也只剩一口了。
在里长几人眼巴巴望着目光下,仰头自饮了,看几人失望神色。
村长放声大笑,言道,“你问的有点晚了,这酒都没了,老汉我请你们同去酒肆吃酒,烫的热乎乎的,那才暖身子,怎的傻啦?不想去吃酒呀!”
当先便是村长与无语的里长同行,还交代待会记得先把村子道路的雪给清出来,免得出门不便。
酒肆里还关着门,白掌柜小二王瘸子三人正热火朝天的铲雪,老村长没到门口便朗声唤道,“老白快备着酒菜,与我们暖暖身子。”
见后院雪都铲地差不多,使小二去上茶,王瘸子去后厨备菜。
丢下铲子开门迎了里,几人近进来,白掌柜道,“今日天寒,不曾备下多少下酒菜,都是冰冻着的,只有早起熬的粥,几位还须稍待一时。”
小二很是利落,后厨一直备有热水,老村长里长五六人进来跺脚抖雪时候,便把热茶炭盆火炉备好。
道上走来一行人,好似是从山脚下来的,牵着马匹,行的艰难,却行得齐整有度,颇具气势。
里长不甚明白搓着僵硬的手,喝口热水,直道威风。
白掌柜老村长却警惕起来,近了,听为首那个颇为英武俊俏郎君笑言,“还请店家烫些酒,备几个菜与我们填肚子。”
白掌柜本是极警惕的,见了为首的郎君,也觉面熟,却是不好将来客拒之门外,挂上笑,迎了一行人进店。
那郎君带人熟练的寻了地方坐下,回头见白掌柜仍在深思,起身招呼,抱拳行礼道,“不到两载,白掌柜便不记得了。还未谢过当初掌柜援手之恩,小古小六如今都不在,也是许久不见。”
听闻此言,白掌柜想起当初之事,客气道,“不想是樊娘子当面,听江哥说你觅得良缘,先辈定下的婚约,夫家是长安勋贵人家,怎的如今这般寒冻天日,好似郎君行事?”
回头催促了大厨王瘸子赶紧上酒菜,赶了小二去壶热茶。
这做郎君装扮的正是当初,被人追杀逃亡此地的樊夙,樊盈岫。
也是巧了,当初她也是男装,却失之文弱,如今看来倒是英武,颇有气势。
不说她一门忠烈,为庚辰血案翻案,只说她是寒江师妹,也不能冷遇了。
白掌柜更显殷切,只让小二招呼老村长与里长几人,亲为几人倒茶。
顺带揣度这好好做侯门贵妇,却一派凌厉,年关不远,还专程带人来是何用意?
这行事分明军中风格,别说她个女子虽有不凡处,怎的能去了军中?
过不多时,酒菜上来,樊夙先敬了白掌柜,菜吐露来意,道是,本欲寻小师兄拜谢,有些俗事劳烦,却不能上去山居,耽误许久,只好先下山来用些茶饭,与掌柜的探听,可是师兄不在山居之中?
此前寒江道是形势不妙,天时多变,躲到山居,除了要采买吃用,不肯愿见人,没想连山上阵法都开了。
白掌柜记着当初这位还是樊氏女郎时候,却是与寒江有几分情丝,如今来了,虽已嫁为人妇,也好看几分热闹,也免冬日清冷,更报之前连番被揍之仇。
若是他人,白掌柜自是按他言说,远游不知归期,这也是寒江自己的师妹,待遇不同的。
心中一番思绪,反复来去,也不过转眼,秉着看热闹的心思,白掌柜道,“若是旁人我便告他远游不知归期,你却不同,你师兄他是犯了懒,不愿出门,也不愿被人烦扰。
你去寻了你那未来师嫂,山上的阵法只有她能停得下来,来年正月十八便是婚期。
你去贺一贺,求了你那未来师嫂,自可见着寒江了。”
话未落地,却见又是一行人来,顶盔掼甲,挂着兵刃弓矢,甚为熟悉的牵马去侧面马棚,还跑去草料放加了草料鸡子黑豆,老酒。
听了动静,赶忙打开门帘去看,白掌柜当即心疼不已,这是那个混蛋,崽卖爷田心不疼,正要展示一番狮子吼,唾骂一顿,以泄心头之痛。
不意却见其中一员小将,眉开眼笑,招呼道,“白大舅,看见我开不开心?惊不惊喜?没我在是不是特别不能习惯?”
勉强把骂人的话吞回去,“马料用那么好,这都是算钱的,不然你就借给我做上二十年的小二!”
稳了稳心神,白掌柜招呼随后几人进店,南熙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介绍了为首是他们疾风营统领陇右折冲府骁骑都尉萧绎。
余者诸位尽为疾风营将士,是奉都督之命,来此地寻人的,正好回家来一趟。
还待继续讲下去,却被白掌柜一巴掌拍下到脑壳,南熙没能躲过,磕到嘴麻,一脚踢出,赶去后院帮王瘸子备菜了。
也是凑巧,这萧绎一行进门,南熙归来,一时尿急,跑去如厕,小二掌柜都在前面待客。
做好了饭菜无人取,听了前堂接二连三来了大队的人,王瘸子骂骂咧咧,大冷天的这成宝地了,怎么这么多人来?
随着樊夙同行有两个军汉,见了萧绎进门,与身侧几位弟兄交代了一声来人乃旧日上峰,解说了萧绎等人身份。
樊夙等人起身与萧绎见礼,一是天下知名陇右疾风营,一是近来声名鹤起东海水师镇海营。
同属大成军部所属,一经报了名号,自是分外亲近。况且还有旧日同袍之谊,自是同坐,对了两张桌子才坐下了。
不想端着托盘,门口见着酒肆里几人,眼珠子一瞪,正想转身避开,喊了小二来上菜。
白掌柜抬眼见着,催促道,“上个菜还这么磨磨唧唧的,还不快来!”
王瘸子忙腾出只手来,把脑袋上裹头的头巾往下拉扯,遮了半边眉眼,低眉垂首的上了菜,踢了忙着吃酒的村长一脚,不声不响慌忙退去。
正好看见绑着腰带,要去净手的南熙,一时火上心头,扶好墙壁,对着这小子屁股又是一脚。
军营锻炼几月,还不能几个老家伙的对手,南熙险些叫出声来,又想酒肆都是同袍弟兄,不能丢人,才忍下了。
不同昔日,稍有欺压,刘大呼小叫,要寻阿姐与江哥做主。
暗中忖度着日后修成了武林高手,有了能耐,把你们一个两个都揍回来!
还能笑脸相迎,与王瘸子叔长叔短的,讨好逢迎着,让王叔稍事歇息,杂活都有他来。
白掌柜才想起,这货跟寒江那家伙都疾风营出身,寒江还一手创立疾风营的,虽然丢下和烂摊子跑路,还是有不少旧识。
说来都这樊夙萧绎应当都是与寒江有关,莫不是来寻他的?
看着王瘸子避之不及,莫不是要上门来讨债的?
南熙又干起了当初的老本行,与樊夙萧绎几人上菜,见着樊夙,好生惊喜了一场。
这厢里村长里长几人匆匆用了些酒菜,便小心散去了。
两方互通了来意,都是来寻同一人的,樊夙还曾寻之不得其门而入,正要稍事歇息,用饭后去寻人帮忙上山,两处便并做一行。
白掌柜拨着算盘,连樊夙萧绎等人付款离去也心不在焉。
着实是心中亏虚,怕不是要坏了寒江的事,要不先去躲两日,免得被清算,又打不过。
应是天气寒冻,道旁尚有未清尽的积雪,村落里很是冷清,不见人踪,少有人语,各家俱是关门闭户,不似寻常喧闹。
自从听闻皇帝亡故,边关纷乱,战事频生,南熏一直心中抑郁寡欢。
也只有忙碌起来心中才得片刻安宁,如今天寒地冻,无甚紧要之事,南熏清理完了院中门前积雪,烧起炭盆,仔细绣着黑红相间的嫁衣。
一片花纹绣完,正要收针,听得门外声响,一时不察,便刺伤了指尖。
凌厉的寒风刮过院中,呼呼作响,常被村里人吓唬不听话的孩童,这是怪兽的呼啸声,不听话是会被怪兽叼走的。
更加响亮的是南熙欢快的叫声,拖得长长尾调,叫一声“阿姐,我回来了”,带着娇扬,浑不似他与疆场拼杀的绝决。
虽说他很快就想起,后面都是军中同袍,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只能强作无视,用力拍门,好似可把所有的尴尬给拍没了,身后的人都拍不在了。
允了下受伤手指,听到弟弟的叫声,南熏心中欢喜,收了针线到箩筐里,去开门。
姐弟两人一别数月,格外牵挂,扶着南熙来回打量了一圈,看他安好,还长高了些,壮实许多,心中才安慰下来。
拉着南熙进门,接连询问,别后经历,可受了委屈?可参了战事?可受了伤?
接连不断的询问,让南熙都没空回应,见阿姐要关门,忙道,“阿姐你且慢些,你问这么多,我都回应不及,我们有时间可以慢慢说。可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大家伙都在后面等着呢!”
南熏这才看到远处,樊夙萧绎等人正等在远处,见她看来,笑着点了下头。
别人且不说,那樊夙她却是一眼看个清楚,不似白掌柜一时都未认出,还得别人提醒。
那时南熏一见,便觉心中微生不快,总有着敌视,那怕她日后许嫁良缘。
其后果然寒江因其远行,一别数月,频历死生,随后又远赴塞外漠北,接连一年又半。
总觉见了她们,好似没什么好事,又不好当真闭之门外,只好笑着迎了诸人进屋吃茶,暖暖身子。
屋中箩筐里的黑红相间的嫁衣,很是显眼,南熏有些羞怯的收起箩筐,使了南熙送去卧房。
诸人证了一怔,还是樊夙想起白掌柜所言,反应过来,与南熏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