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册一口气吃了大半羊排,这本是他给自己做的美食。在幽州的时候他忙里忙外,加上身边还有一群饿狼,根本就不敢给自己开个小灶。现在可好,说是给老头子作饭,其实大锅的牛羊肉都是便宜自己的。
曾册吃得满嘴流油,这才举着酒杯向马德成敬酒道:“我原以为老头子你是个耿直狷介的读书人,还怕先生吃亏,现在看来是我幼稚了。喝一个。”
马德成把酒喝了,挑了两筷子能吃的菜道:“哼哼,你这无赖子,除了激将法就没有新招数了么?”
曾册起身为马德成满上酒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下先生。读书人在辽国应该如何自处?”
马德成见曾册已不再像先前一样玩笑,变得严肃起来,他的表情也冷峻下来,他皱着眉头将一杯酒一饮而下,把杯子往桌上一顿道:“读书人无论在何处,都应以天下为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曾册微微点头,为他把酒再次斟满道:“先生真这么想?”
马德成叹道:“但是,天下事又岂是读书人能左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知道我的苦衷啊。”
曾册道:“先生一直是燕云读书人的翘楚,先生的进退其实不会是独善其身吧,他们会随着先生的进退而进退。”
马德成被曾册说得一怔,他眨着满是皱纹的老眼,迟疑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低下头,开始吃东西,不再抬头看曾册。
曾册继续道:“马先生如果能在辽国朝廷上立足,就向燕云读书人表明,在辽国读书人仍有前途机会,仍能参与朝廷的事务。如果先生此去,怕是燕云读书人的心都冷了。”
马德成猛抬起头来,倔强地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后辈自有出众人物一样可以在朝廷崭露头角。”
曾册道:“可是当下有谁能与先生相比呢?”
马德成干脆丢下筷子,他端起酒杯也不理曾册,兀自一个人把酒干了。曾册看到他的长胡须上沾着菜汁,知他心里烦乱。于是又问道:“先生,如果燕云的读书人都不入朝廷,那么辽国将是个什么样子?”
马德成又是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辽国本是草原王国,只因占据了燕云才占有了读书人。辽太宗耶律德光建立了南北面官制,在北面的草原仍实行游牧民族的部落制,在南面则效法中原王朝建立了汉官体系。前期韩家因为辅佐阿保机而获得高位。后来燕云地区的读书人进入朝廷的则少之又少。此次萧思温说服皇上和太平王请他出山,也只是授予了一个礼部侍郎的官职。足见燕云读书人的政治处境。
马德成此次虽然修的是朝廷的礼仪制度,但未偿不是一种改革的尝试。像永兴王耶律贤这样的开明王爷就力主推行这套有明显中原特色的礼仪制度。皇上和太平王也因为此法对皇权独尊大有好处,也都在力挺。假若这项制度真的实施燕云读书人将获得正式进入辽国朝廷的通道,汉族读书人将源源不断地进入辽国上层。
这里面还要交代一下背景。当年辽太宗得燕云十六州后,定下了一国两制。南面按照汉人的州县制度。但是官员甚为缺乏。辽太宗一面从投降的汉官汉军中提拔任用,同时也为笼络汉族读书人开始实行了科举考试。当时就是在韩知古的张罗下,在礼部下面专门成立了贡院负责科举考试。
但是人在政兴,人亡政息,韩知古去世后,还没有开过两科的科举考试就因没人管而停下了。礼部的贡院也被裁撤。天顺帝刚刚登基的头两年,在萧思温、韩匡嗣等人的主张下,朝廷又成立了礼部的贡院,开科取士,可是没干两年,又没人管了,贡院又一次被裁撤。这么一折腾,燕云地区的汉族读书人慢慢觉得前途渺茫,对契丹政权的亲和度迅速下降。但是燕云地区的管理又急需大批的汉人官吏,想要靠契丹人管理燕云地区基本不可能。燕云地区多次发生契丹官员漠视汉人,酿成民乱的事件。皇上和太平王起先是派契丹铁骑平乱。这就更加导致了燕云地区反感契丹人的浪潮。
到了后周皇帝柴荣北伐时,大批的汉人云起响应,关南之地的官民望风而降。幸亏柴荣病故,不然那时汉军乘势北代伐,还不知多少汉人响应,契丹人那时就可能被逐出燕云了。这次危机过后,天顺帝和太平王及朝中的开明大臣纷纷反思,觉得必须更公平的对待汉人,必须给汉族读书人机会。
以后朝廷又议论过几次在礼部恢复贡院,重新开科取士。但都因契丹贵族的消极抵抗而流产。这次借助北方白灾缺粮的危机,天顺帝下诏请马德成到礼部任职。本来天顺帝和太平王就想任命他为礼部尚书。但前任契丹贵族的老尚书没地方安排,就只能让马德成屈居侍郎了。马德成一出手,立即引发了朝廷搁置已久的争论。
眼下燕云地区牢牢掌握在契丹人手中,汉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辽国之南刚刚成立的大宋正在忙于中原统一。一旦宋国完成统一,必然会调头北上,继续柴荣当年没有完成的使命,收回燕云十六州。到时候燕云地区的汉人必会心向大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马德成沿着曾册的提问,心绪纷繁,他可以断定,没有读书人的辽国必定像先前的匈奴、突厥一样是一个完全的草原王国。草原王国哪个曾善待过中原的农夫?若辽国朝那个方向发展的话,对于燕云地区的民众而言绝对是一场灾难。最差的秩序也要好于没有秩序。
曾册见马德成一直在深思不语,知他内心翻滚,万念俱来。于是起身给他又斟了一杯酒道:“既然先生为难,咱们今日就不说这个。来来来,喝酒喝酒。”
马德成接过曾册递过来的酒杯,被曾册的酒杯碰响了一下,然后木然地喝下。此前马德成一直想着自己设计的礼仪制度,还是皇上和太平王力推他修订出来的竟然在朝廷里推不动,而且还招致那么多人的攻击。他这才稍稍知道了一些契丹贵族间的权力游戏。他只觉得自己委屈,一退了之,索性过个淡泊的日子终老此生。但经曾册点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进退已经成了万众瞩目,而且关乎到燕云百姓的祸福。像他这样久读圣贤书的大儒当然不会只考虑个人得失了。
曾册把瓦罐里的鸡汤盛了一碗递给马德成,自己也盛了一碗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起来。这个时代的鸡都是散养的吃活食的鸡,蘑菇也都是在森林草原上采摘的原生态蘑菇,食材绝对都是优质上品,炖出的鸡汤浓香四溢。
马德成喝着鸡汤跟平时喝温水没多大的差别,他的心思全在自己的去留上。曾册没来之前,无论是永兴王耶律贤、老东家萧思温还是韩德让他都没有听进去。因为他们都是朝廷离不开他,礼仪必须坚持等理由留他。他现在才看出,自己退出政坛身后却关系到燕云地区读书人群体,甚至还关联到了燕云地区的未来归属。这就让马德成不得不重新思考。
曾册知道自己刚才轻松的几句话击中了马德成的要害,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以后的决定马德成自己会作出。他一个少年虽与老头子关系密切,但像这种关系到个人前途声誉,影响到整个辽国朝政的决策,还是需要他自己想明白下决心的好。
眼下,只有两件事,喝酒,让老头子喝得尽兴。二是谈诗,曾册就只有开挂,继续剽窃几十到几百年后的诗词作品了。
曾册啜着酒,想起韩愈那首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于是起身磨墨铺纸,提笔写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曾册写罢端详片刻,就取印章用印。马德成一直端着酒杯默默地看着曾册书写,嘴里喃喃地跟着读出声来。当读到“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时,禁不住老泪模糊了双眼。他怕曾册看见,连忙转过身去坐回到椅子上以袖拭泪。曾册将自己题写的诗展现在马德成眼前问:“先生,此诗正合当下心境吧。”
马德成长叹道:“你个无赖子,总能叫老夫难堪。也不知你那师父怎的教你。”
曾册看见了他的泪痕,这才觉得自己题的诗虽应景,但却过于消沉,难免叫这老头落泪。他闭上眼睛仔细从脑子里检索了一遍,于是又跑回到桌边,提笔又写下:
临江仙,夜归
东坡醒来还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