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龙般匍匐在群山之巅的长城,再一次映入匈奴大军的眼帘,山脚下驰道两侧的骑兵队伍滚滚向北。
路中间车马鼎沸,其上先是战亡者的尸首,按金帐的新规,送还尸首能获得阵亡人的财产,所以战场上很难再见到遗弃的尸首。
其次是粮秣、战甲、武器,最后拉着的则是不计其数的生活用品。
打了半年仗,侥幸活了下来就已是万幸,罢兵还家的喜悦充斥在每个人心中。
打马立在山岗上,冒顿回望一眼南方,不禁叹道:“自此再也没有什么秦人、赵人了,一统天下始于陛下,成于汉帝,今后这长城之南唯剩大汉,汉军,汉人了。”
随侍左右的诸王诸将闻言,在马背上面面相觑,他们不认为刚刚吃了败仗的汉廷,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冒顿也不过多解释,右手一甩鞭,打马北去。
......
长安城内因为连日的降雪,显得有些压抑,回到都城的刘邦处理完北伐的首尾,想着想着便起身去了牢房。
幽冷的牢房内,一个清瘦的背影正坐在干草上,黄豆大小的烛光摇曳,他勾着头小心翼翼的刻录着竹简。
门旁打瞌睡的老仆丘伯被一阵甲叶的碰撞声惊醒,抬头睁眼一瞧,确是皇帝仪仗,他不顾地上潮湿,赶忙慌张的跪地大拜道:“小人恭迎陛下。”
韩信闻声抬头一望,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准备起身迎驾。
不过这半年来的监牢生活,幽冷潮湿的环境勾起了他在战场上留下来的腿疾,刚起身便摇摇欲坠,丘伯赶忙跪爬过去将他扶住。
当年叱咤风云,带兵席卷天下的大将军韩信,尔今落的如此模样,怎能不吝人唏嘘。
韩信躬身作揖道:“臣拜见陛下。”
望着面前依旧恭敬的大将军,刘邦率先将目光移开,时至今日,韩信眼中还是如当年在汉中相遇时那般纯粹。
大汉基业愈大,回忆里的物是人非便又深了一层,刘邦道:“你我多年故交,既然有疾,坐下说话吧。”
韩信在丘伯的搀扶下,缓缓坐下。
刘邦走到案前,弯腰拿起竹简捧在手中,略一瞧便知是兵书,问道:“淮阴侯在著书?”
韩信笑着点了点头,兵事是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回道:“陛下慧眼,臣的腿疾犯了,今生怕是再难骑马,似当年驰骋沙场,围王猎侯却是不行了,只能在屋中著书为乐,只为不使所学断绝。”
刘邦沉声道:“书,朕收下了。不过今日朕此来是为送别故人,今夜过后世间怕是再无淮阴侯,唯有意图谋逆的韩信,可惧?”
丘伯听此吓的在地上打颤。
韩信坐直身子,笑道:“信从陛下成帝之风扶摇直上,这才不至于将一生所学埋没,有幸名传天下,心中亦知足。
功名利禄皆在陛下赏赐,今日浮云若去,不过醉梦一场,何惧之有?
只可惜当年扫北,吞魏、灭赵、收燕后迫于时局,信未能有机会跃马草原,一睹北国风光,更未能添战胡之功,惜哉。”
刘邦颔首,手中放下了竹简,起步走出监牢,命令道:“淮阴侯谋逆,赐死。”
“诺。”
不多时,监牢里抬出了韩信的尸体,一伍士卒将其拉到城外草草下葬......
在去往晋阳的路上,一辆马车正在缓缓行进,韩信掀开车帘,望着沿途的雪景却怎么看也看不够。
瞧了瞧炉火,丘伯唠叨道:“侯爷,你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车外寒冷,当心风寒啊。”
不舍的将窗帘放下,伸手去炉火旁汲取暖意,韩信望着佝偻的丘伯笑道:“还侯爷呢,昨日起便不是了。”
丘伯将一杯温酒递了过去,笑道:“打将军从汉中时,老仆就跟着了,主人天生贵命,老仆沾光,吃了几年饱饭。”
韩信笑而不语,接过温酒抿了一口,顿时感觉身体暖和了许多,吩咐道:“送些于车夫去,这一路你我主仆都得靠他照应,你也喝上些,解乏取暖。”
“诺。主人喝剩下的匀些给我俩就成。”
接过韩信递过来的空杯,丘伯说道:“主人,老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韩信不在意的笑道:“如今车上就你我和车夫三人,有什么不当说的,说罢。”
丘伯踟蹰片息,壮着胆子问道:“主人由王爵坠到白身,难道心中丝毫不怨?”
韩信脸上敛起了笑意,眼中似有追忆划过,伸手再一次打开车窗,冷风扑面,令车厢内的气温霎时又低了两度。
他缓缓道:“当年我为项王帐下的持戟郎时,天下无人用我,而今韩信名满天下,点兵何止百万,怎料天下亦无人用我。
恩友叛我...
天下间唯有陛下有用我之胸襟,此次牢狱之灾醒我颇多,刘吕间军权之斗,非陛下护我,此时信或许已经死于妇人之手。
侥幸能活,多思亦无益,洒脱些,就让我这病躯为大汉尽最后一份力吧。”
丘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言,只好跪前两步,伸手关了车窗,道:“陛下还赐了几瓶药酒和鹿肉,您身子需要补补,老仆这就给主人热上。”
“善。”
脸上重新挂起笑意的韩信靠在车板上小憩,一旁的丘伯操弄着红泥炭炉,又煨上了酒。
......
从平城回来的来年开春,由朝鲁率领的漠北援军顺着居延泽沿着弱水突入河西,配合河西的海梨猛哥和者蔑台,对西域联军进行了打击,双方在瘦马下游战数场。
见匈奴援兵至,讨不到便宜的西域联军高层出现了分歧,老虎不在山猴子尚且能称王称霸一时,如今匈奴这头斑斓猛虎回山了,猴子们自然惴惴不安了起来。
不过总有些小国想着搏一搏,贪欲已经吞噬了他们的理智,塔塔和诸国的领兵将军们进行了几轮商谈,亦没有达成一致。
没有了共同的目标,西域联军自然离瓦解不远了。
最终慑于秋天匈奴主力会大规模西调的危险,塔塔跟自家贵族们商量后,决定带领月氏人率先背盟,放弃已经光复的河西故土,引兵退回伊吾卢城休养观望。
这可急坏了帐下无兵的张式,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域联军走向瓦解,但他左右不了月氏人的决策,亦难理解为何月氏人归家的勇气,会如雪崩般突的就消失无踪。
月氏人放弃了回家,自然牵制匈奴的汉使价值便直线下降,很快张式被排挤成了边缘人,这会他连见上一面月氏王塔塔都是难上加难。
不死心的张式绝不愿就如此灰头土脸的回国,尤其是听说匈奴回师河西后,对汉匈之战的前景他亦悲观了起来。
匈奴有力回击联军,岂不是说朝廷在前线打的异常辛苦,想到此处张式明白他更不能轻易回去了,能留联军一个卒,就能牵制匈奴一骑,朝廷那里亦少一分压力。
打定主意的张式决意跟随月氏人西撤,在途中他一遍遍的尝试着去说服塔塔回头。
终于张式的种种所为触动了西域祭祀们的利益,他们好不容易蛊惑月氏西迁,怎容张式在前聒噪毁坏。
祭祀们暗中寻找机会,他们买通仆从在张式的烤肉中下毒,中毒的张式全身瘫痪在车板上亦不忘使命,可惜未能如愿,最终落得个身落异乡的下场。
跟随张式找到部族的康歹尔念着旧情,在伊吾卢城通往西域的要道旁找了块地,将张式的尸首简易安葬。
他在期盼着有一天,友人张式的灵魂能随着往来东西的驼队,驼铃声会带着他魂归故土。
没了张式的阻挠,祭祀们很快说动塔塔,继续月氏西迁的决策。
月氏上下非常害怕匈奴腾出手来报复,遂趁着匈奴铁骑未至,选择收拢西域部族,举家带口向伊列水流域大迁徙。
有着河西夺来的财富和战马,将有更多的月氏人能安全抵达那流蜜的远方。
其余不知道见好就收的西域联军,被朝鲁带兵围歼在冥泽,不仅将去年入寇时吃了的尽数吐了出来,而且还要付出代价。
者蔑台发令给西域各国,令其国可以用金银或者粮食赎买俘虏,以缓解河西的粮秣紧张。
很快在者蔑台的运作下,年幼的猎骄靡重归伊吾卢城,乌孙各部纷纷朝拜新王,猎骄靡带领乌孙整国入藩金帐。
河西的战事很快陷入了尾声,但西域联军对河西马政的毁坏却不是一两年可以复原的。
金帐在对汉战场上损失了巨量的战马,国内最佳的产马地又遭受重创,雪上加霜不外如是,这对金帐接下来的选择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冒顿也决定要缓一缓,借着对汉战争的胜利,战场又剪除了杂羽,金帐决定趁机再一次梳理各部。
在五月的大会上,老王都也该以秦亡二世为由,提议金帐确立单于继承的规矩,并且限制其余三姓贵族的权柄。
金帐贵族讨论十余天,以冒顿如日中天的威望和左右两部王爷们的整齐支持,金帐大会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最终确定下来章程,冒顿与诸部首领立盟,言非挛鞮氏不得为王,非单于之子无权继任单于。
前一条彻底结束了四姓贵族对王族挛鞮氏的威胁,而后一条则明确了父死子继,冒顿在竭力避免兄终弟及而引发的后患。
帐内都也该完成了作为右贤王的最后任务,主动向冒顿请辞。
冒顿首肯后,在其余诸王的共举下,年岁尚浅的罗姑比继任新王,借着儿子之手金帐插手右部诸事变的名正言顺。
整理内务自然要保持边境的相对稳定,在单于庭的拨动下,匈奴进入了平缓的休养生息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