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一刻(22点)。
第二位客人英国公张维贤来了。
他火急火燎的来到乾清宫,颇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样子。
此人袭爵英国公,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总领京营,手握禁军。
从熹宗朱由校即位,到如今朱由检即位,都有这位英国公的推波助澜。
他多次和魏忠贤作对,导致魏忠贤对他恨得牙痒痒,可一直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借口。
张维贤虽然并不是什么党派中人,可他却是各党派极力拉拢的对象,同时,也是客印月和魏忠贤极力打压的对象。
在天启时代,这位英国公独木难支,最终也被客、魏势力逼得选择报团取暖。
至于他选择了哪个党派,不好说,因为那时候在客魏集团的威慑下,什么浙党齐党东林党所有势力都缩成了一团。
而为了改变现状,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然也不会闲着。
朱由检就曾经怀疑过,朱由校的死,或许便和东林党有关。
只是怀疑归怀疑,他并没有去查证什么。
朝堂倾轧,皇帝也只是其中一员,技不如人,被人搞死,实属正常。
皇位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神圣性,它原本就只是一个政治符号。
任何身居高位的人,都不会信什么君权神授,天命所归之类愚民的屁话。
从政治意图上来说,张维贤其实和魏忠贤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保皇派,可这两人保皇的前提,是皇帝能够保障他们的利益。
也就是说,他们保的是皇权,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如果那个人不听话了,自然会想办法换个人。
朱由校的失败就在于,他给了魏忠贤太多的信任,而魏忠贤又没能保护好他。
当他把太多的筹码放在天平的一端时,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败亡。
朱由检绝不会重蹈覆辙。
作为封建时代的最高统治者,既然当了皇帝,那么本身就比别的人拥有更大的优势。
怎么去将这份得天独厚的优势转化为真正的权威,而不是让自己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才是最关键的。
张维贤拜叩:“老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双手虚抬:“英国公请起,爱卿不辞劳顿,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张维贤起身,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何故令东厂锦衣卫四处抓人,致使人心惶惶,官心不稳?”
朱由检虽然心里早就有准备,可当面被人这么一问,多少还是有些情绪。
这位英国公,是真的不给面子,这种当面质问皇帝的话,在本朝...在本朝似乎还真不少。
朱由检皱眉道:“英国公德高望重,执掌京营,戍卫皇城,劳苦功高。可东厂和锦衣卫的事情自有东厂厂公和左都督处理,就不劳烦英国公操心了。”
见崇祯起了火气,张维贤语气转柔道:“老臣来此并非是要管什么东厂的事,只是担心陛下错信某些奸佞之人的谗言,而冤枉了忠良。”
“哼,忠良。”朱由检拍拍手。“呈上来。”
殿内内侍立刻呈上来一份折子。
“英国公请看。”内侍躬身呈上。
张维贤点点头,拿起折子翻阅,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朱由检坐在御案后,沉声道:“这上面的五十七人,都是和懿安皇后有过书信往来,或者信中提到过的人。而密信的内容,无外乎一件事情,那就是劝进。”
张维贤看了一半,就合上了折子,放在条几上。
他看着朱由检,匪夷所思道:“陛下,这些人劝进的可是曾经的信王,如今的万岁爷您啊?”
朱由检点头。“是。可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即便他们是为了朕,但也不能违背了祖宗不是?”
张维贤脸皮一抽,忍不住说道:“事急从权呐陛下!当时客、魏把持朝政,宫中上下皆是其耳目,若不是朝中清流冒死与懿安皇后取得联络,将宫中消息传出宫外,恐怕事情不堪设想!陛下既然得知此事,碍于祖宗成例,不加封赏便罢了。倘若还因此问罪,岂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天下士子?”朱由检哈哈一笑,“英国公如此说来,天下士子岂非全是这清流的徒子徒孙?”
张维贤激动道:“天下士子并非是他们的门徒,而是因为天下读书人都读圣贤书!学的也是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君父之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也没有不忠父母的儿孙。既然臣子是一心为君父所为,作为君父的便当尽力维护臣子,哪有残害的道理?”
“那好。”朱由检反问道:“若是如此,那先帝们便不算君父了吗?他们定的理便不需再遵守了吗?”
张维贤摇头道:“并非如此。可时移世易,世事无常,有些时候也不可认死理。有时候,事情有变时,祖宗成例也未尝不可变通。”
来了!
朱由检内心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英国公此言当真?”
“当真!”
“清流们是否也这样想?”
张维贤眼瞳一缩,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崇祯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可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这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
张维贤陷入了两难之中。
他来当这个说客,并非是单纯的为了那些清流,而是担心若这位他们苦心积虑推上来的崇祯皇帝,也启用了魏忠贤,将权利的平衡再度打破,那才是真的万事皆休。今晚上被抓的那些人并非是什么封疆大吏,也不是什么重臣大将。可大明朝的事儿,从来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今天抓的这五十七人,如果不做应对,明天可能就会以这五十七人为线索,扩大到五百人,五千人。
这真不是危险耸听,而是自太祖时期就传下来的优良美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些年来老朱家的皇帝们就不提了,满朝文武是屡试不爽,魏忠贤更是深谙此道。谁敢保证,最后这五十七个人不会牵连到他身上来?关键的是,他还真参与了和懿安皇后的密谋劝进一事。还有些身居六部尚书、内阁辅臣之位的人也都在这件事中。今日的名单上却对这些人只字未提。
这难道还不明白吗?崇祯皇帝是想要以这五十七人为筹码,来和满朝文武换个代价。这代价是什么,张维贤不知道,他只知道,今日他落进了套里。救不救这五十七人?
必须要救。
可救了就代表要表态,他张维贤一个人表态没什么,但他今天是代表清流集团来的。他说的话,既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清流集团的意思,可他在这做的决定,只能保证他自己能遵守。他不敢保证那些清流集团的人也遵守啊!万一那些人以后出尔反尔,那不是把他张维贤架起来烤?
怎么办?不救?
不救也不行,不救这些人,可能明天东厂番子或者锦衣卫缇骑就到了他家门外。此时的魏忠贤就像快要淹死的人,手中突然抓到了替死鬼,哪能不尽心尽力。估计现在北镇抚司诏狱里正在通宵达旦的展开审问。
“如何?”朱由检对着张维贤眨了眨眼,眸光清亮,嘴角挂起的微笑看上去人畜无邪。
张维贤却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抵脑门。
如何?除了妥协还能如何?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当初那个老实忠厚的信王都是装的?
他怎么来的本事,信手拈来般布下这样的局?
......
没多久,张维贤走出大殿。
寒冬里背心浸湿了汗。
生意谈好了,可那些人暂时还不能放,因为明天还有一场戏要演。
朱由检目视着张维贤离去的背影,嘴角微翘。
“来啊,摆驾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