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回宫来已仨月有余,
每每回想起去年那一段不愉快的四川之行,心中依然起伏不已。
但遇事能忍,这便是他最大的优点,一切仇恨埋在心里最深处,表面却不叫人看出半点端倪。正如老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不是君子,但忍得十年报仇,对他来说,只要活着,就一定有这天。
说来,还是秋月那封信再次救他一命。
起因是他回来不久,徐贵便将他告到了司礼监,说他‘私往四川,乞行重法’……
“捏他娘个逼的!”这来自他家乡的国骂在李进忠心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才搞明白原委,原来徐贵竟是邱乘云的掌家,而他在四川所遭的那些罪,全是他在背后捣鬼!
“马监理,喝着啊,别停,老贾这好酒多。”
李进忠笑眯眯看着眼前这马谦,多亏这人,否则他又要在司礼监那里吃瓜落。如今他也在这人手下,就是秋月信里推荐之人。
宫里确实坏人多了去,但豪爽耿直的也不少。马谦耿直够义气,有他帮衬说话,自然免了皮肉之苦。这恩他会记住,还有秋月,等以后发达了,定然百倍奉还!
马谦原本沉思,闻言抬头,笑着道:“今儿托你的福,饱了口福。”
这马谦中等个子,人精瘦,削脸,一道剑眉入鬓,配上一双丹凤眼,看起来还是斯斯文文。
李进忠总要找些聊的,想了想,于是问道:“马监理,外头那二位是不是太粗心了?这还在宫里呢,就不怕被人听了去?”
“呵呵,”马谦笑道,“是有点粗心,也是没料到吧。想必老贾这平日里少有人来,所以就以为没人,但谁料到你这人也是个酒鬼。”
“嘿嘿,”李进忠一副憨直的模样道,“也是哈,平日老贾做了酒,都推到市场上货卖,不专门开店做买卖,想必那两官人也是打听找来的,多来几次就知道这只老贾一人。”
“是啊,”马谦举起酒盅饮了一口,“行了,不说那两人,就说说你吧。”
李进忠嘻嘻一笑:“说啥?啊对了!小弟要感谢您马监理,好比再生父母。往后啊,老爹您要有啥事,只说一声,儿子李进忠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他娘的少拍马屁!”马谦笑骂他一句,“老子是问你在甲字库呆的还好不?那掌库可有欺负你?”
李进忠赶忙摇头道:“谁还能欺负俺?欺负俺就是不给老爹您的面子!哎呀,其实也好啦,李宗政是前辈,对俺颇有照顾。”
“那就好,总之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你一个好大儿,老爹我也不能不管,至少罩你还是罩得住。”
“嘿嘿,谢谢老爹!”
马谦又道:“老贾这儿的酒真不错,等有机会,给咱家老太(对食)说说,让翊坤宫也来这采采酒。”
“那感情好啊!”李进忠一听挺高兴,“贵妃娘娘可是个大主顾,要真买老贾的酒,他就不用每次辛辛苦苦做酒,做好了还要拉到外面去售卖,赚几两辛苦银子。”
李进忠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两位的话,虽然他断断续续听个囫囵,也只听明白了一部分。其中一个是言官无疑,估计也没少弹劾矿监税使。
“对了,老爹,方才听那两位的意思,是不是外臣都反对皇上派税使出去啊?”
马谦带了一丝醉意道:“你管外臣反不反对,反对又怎样?”
“俺只是不大明白,他们为啥要反对?”
马谦笑了,答非所问道:“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吗?”
李进忠一愣,想了想,“几千人?”
“这宫里的宫婢、女官、内侍,加起来有一万人左右。”马谦继续道,“这么多人,每个月光嚼头有多少?还不说四季衣裳、节令赏赐什么的。咱们皇上要养这么多人,还要修三殿两宫,筹措皇长子及几位皇子的婚礼,光靠御马监每年挣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御马监?御马监再能挣,也养不了整个后宫的人吧?”
别看李进忠在御马监呆了那么些年,其实他并不知道御马监一年能挣多少银子回来。
“咱家就给你算算账啊,”马谦又让李进忠劝了一杯,都开始嘴瓢了,“御马监有牧场、有皇庄、有皇店,三个一年呐,也就小30万的收入。御马监还有采办之职,但过手支付的不是银两,而是盐引,这就算一年10万吧。当然还有十个库,用之有限而供之无穷,改折下来,一年就算一百万……
“还有一个大头,是每年一百万的金花银,所以,七七八八加起来,不足三百万。莫说修两宫三殿,就是皇上不花一分只孝敬圣母,打赏后宫和贵妃娘娘也不够啊。还有将来几位皇子之国,那也要很多钱的。”
“原来三百万也不够啊……”李进忠咋舌,祖宗们一年用多少才算够啊?“嘿嘿,皇上竟然跟俺一样都缺钱用!”
“既然咱皇上缺钱,那你说这矿税使该不该派?”
“该,太该了!”
“呵呵呵……”马谦笑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醉意,他看着李进忠,似乎越看越顺眼,“你也不像别人说的是傻子啊?知道吗,尚膳监有个内侍,其实跟你的经历挺像的……”
“哦,是谁啊?”李进忠暗暗忖,能跟他一样,难不成也是混子出身?是混不下去才半路进宫当阉人的?
“叫高淮,天津宝坻人,被派去辽东开矿。进宫前在崇文门替人收税,也是个混子……诶,没贬低你的意思啊。”
李进忠不在意道:“混子就混子呗,也没啥丢人。”
“这高淮进了宫呢,就在尚膳监,如今混成了监丞。”
李进忠听得心里泛酸,同样是混混出身,可人家自进了宫,就比他混的好啊,都是兼丞了,他还是个火者级别的,去年还差点没死在四川那鬼地方!
李进忠脸上带着一股复杂的情绪,马谦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也别把开矿想的太好,好像只要去了,就能立马开到矿似的,然后银子就哗啦啦的到手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如今来看,还是要冒些风险。”
李进忠笑笑:“哦?俺不懂,为啥还要冒风险?”
马谦撇了撇嘴,显得颇为鄙夷:“矿哪有那么好开?你真觉那些人是去开矿?错了!他们不过打着开矿的名头,去横征暴敛罢了。外朝的言官又不是摆设,不会任他们乱搞。像那高淮,打着开银矿的旗号去辽东……辽东有特么什么银矿?有银矿早就特么被别人开了,还用得着他去开?”
“那他们怎么向内库交银子?”
“包税啊,难道你没听过包税?”
“听倒是听过,”李进忠点点头,“说白了就是从别处榨银子来填自己的窟窿,就算是真矿,那估计也得半年,才可能有进账。”
“对啊,所以说,这些弯弯绕绕谁都知道,不过是打个名号去搜刮。地方官也不敢拿他们怎样,毕竟都是皇上的人,所以就肆无忌惮。但百姓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搜刮狠了肯定要闹,闹凶了就是民变,民变地方就要失控,对官员来说,轻则丢官重则下狱。但对于矿税使来说,那就是有性命之忧。”
“明白了,原来你说的风险是指这个。”
“当然指这个。还有啊,这宫里想去开矿的,都打破脑袋了。势必要相互攀比,就拿那高淮来说,他要是交进内库的银子比别人少,或者一直没有进账,你看他还能在辽东呆不?立马会有人代替他。”
“也对,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内侍,一个不行,换另一个人上,所以一个比一个搜刮的狠?”
“那可不!要不怎么说他们宁愿被外面的言官弹劾,也不愿因为比别人交的少而被撤换下来,即便再回到宫里重新干老本行,往后也混不下去了,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虽然马谦说得‘吓人’,但李进忠还是有些心驰神往。毕竟他穷,在宫里,穷就是原罪,就要遭别人欺负。徐贵那种人都能轻轻松松碾死他,何况更大一点的官。
对他来讲,这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赌输了,他李进忠依然是别人眼里的大傻子,任人欺负,直到哪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马谦醉了,说话已经颠三倒四,李进忠也不再同他说话。只是心中有了心事,他自己酒一杯一杯的,一直没停。
“我说够了啊,李进忠,呃!别再劝呃!再喝老子就……”
李进忠笑笑:“不喝就不喝了呗,大不了……呃……俺扶您回去?”
“不……”马谦只说了一字,就渐渐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