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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南园赏戏】

我们是文官集团 莺影莹盈 3628 2024-07-11 11:11

  三年前的重阳,

  为贺重修滕王阁落成,浙江海盐班演出汤显祖新剧《牡丹亭》,动人的唱腔,清脆的悲调响彻天际。直唱到红烛流泪,江树沉默,听着销魂,闻者伤心。

  《牡丹亭》问世之后,又第一个以水磨调付诸园林演出的,便是王锡爵的家乐。

  那时的王时敏,不过八九岁的懵懂年纪,偷偷躲在鹤梅仙馆的角落里,听着氍毹那里传来的曲子,又偷看因此曲而悲伤的祖父,同别人讲‘吾老年人,颇为此曲惆怅!’

  此时的王时敏,一双眼珠骨碌直转,王锡爵只是静静看着他,隐下嘴边笑意。

  “祖父,今日那位中官登门,不如请他看戏吧?”

  “哦?”王锡爵笑着道,“孙儿想看戏了?”

  王时敏有些尴尬:“呃,非孙儿想看,听说宫里来的都爱看戏,想必这位也是。边看戏边聊天,不那么闷。”

  “那,你说今日演什么戏招待人家好?”

  “大侠的戏,”王时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哈哈,时敏呐,是你想看的吧?”王锡爵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吧,祖父想想有什么大侠戏可搬演……《玉合记》?”

  王时敏认真想了想:“孙儿也意主《玉合记》,只是其词太过骈雅藻丽,孙儿是极喜,恐怕客人不喜。所以,不如《红拂记》?”

  “好,就《红拂记》。”

  ~2~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

  傍晚的南园,美到极点。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鹤梅馆堂前,李靖正唱着——“少小推英勇,论雄才大略,韩彭仲伯。干戈正汹涌,奈将星未耀,妖氛犹重……”

  王时敏一时出了神,望着天边落霞,突然有所感悟,那句‘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若是落于纸上,以黄公望笔法加高克恭皴笔,会不会就有了那种意境?

  王时敏正胡思乱想,乐伶的歌声又把他拉了回来——“本待学鹤凌霄,鹏抟远空,叹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泪洒西风。我自有屠龙剑,钓鳖钩,射雕宝弓,又何须弄毛锥角计冰虫……

  他今日陪在祖父身旁,初见来客,也有小小惊讶,魏进忠生的高大,声音不尖锐,也不低沉,与他脑海里的中官形象,差之很远。而另一位,当时他对祖父道:小子刘时敏,字若愚……时敏?他一听就笑了。其实他对这个时敏更感兴趣,瘦瘦弱弱的一人,与他想象中的也有差距。中官不都是骄横跋扈的吗?原来还是有知书达理的啊。

  王时敏偷偷瞄一眼魏进忠,他听得如此陶醉,果然中官都喜欢看戏,这点倒是准的。

  ——“猛可里气冲冲,这鞭梢儿肯随人调弄。待功名铸鼎钟,方显得奇才大用,任区区肉眼笑英雄……”

  “好!好个任区区肉眼笑英雄!”唱到一半,魏进忠鼓起掌来,他扭头问王锡爵,“荆石相公,这出叫啥名?俺从未听过。”

  “《红拂记》,”王锡爵回道,“是新戏,苏州城里的戏班子也在搬演。讲的是‘打得上情郎红拂女,撇得下爱宠杨司空;让别人江山虬髯客,成自己事业李卫公’。”

  “好啊,”魏进忠兴奋地直搓手,“奇女子与大侠客的故事,俺喜欢!”

  王时敏看在眼里摇了摇头,不经意,又瞥见刘时敏也正朝他微笑。王时敏赧颜,连忙转过脸,专专心心看起戏。

  “魏中使,头一次来太仓吧,觉得此地风貌如何?”换场间隙,王锡爵问魏进忠。

  “很好,”魏进忠笑着答,“一条水路过来,见沿途风景不错。”

  “但魏中使来太仓,不单单是来看风景的吧?”

  “呵呵,”魏进忠一笑,“主要两件事,一是来看看港口,二是,希望荆石相公支持重开港口。”

  王锡爵没有回答,眼睛依然落在氍毹上。

  王时敏耳朵竖得高高的,两人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有些惊讶这魏进忠说的如此直白,没有转弯抹角。但是,他又为什么要来看港口?

  家乐返场,又继续唱道——“(末)汉子,看江上芙蓉花都开了。(生)最堪怜是秋江上寂寞芙蓉。(末)幸未同,片帆江上挂秋风,可堪惊眼风波里。南飞乌鹊,绕树无枝,分明择木难容……”

  “魏中使倒是与别人不同,站得高,看得远。”王锡爵忽然说道。

  ——“(末)看你仪容俊雅,笑谈间气展霓虹。多管是吹箫伍相,刺船陈孺,题桥司马。惜别太匆匆,君今去,不知何日再相逢……”

  王时敏忍俊不禁。

  魏进忠也洋洋得意道:“唉,俺都是为了一方百姓,替他们着想啊。”

  “哦?”王锡爵扭过头看着他,“都是怎么着想的?”

  “俺这一路来啊,发现这里的土地是稻不栽,桑不植,独独植棉的多,倒是很像山东。去年海运的山东棉最后都在太仓靠岸,怎么样,当时盛况如何?”

  “好热闹!”王时敏忽然插了一句。

  两人齐齐回头,魏进忠笑着问他:“小王啊,说说嘛,怎么热闹来着?俺当时在山东,只可惜没机会看到。”

  王时敏看了眼祖父,见他脸上并无反对之意,于是说:“就是我求了祖父,让管家带我去了江边,看到了好多大船,还有好多人。远远看去就像蚂蚁搬食,一包包棉花从大船上卸下来,立马就有车船运走,管家因为忙着同牙侩谈买卖,都没顾得上我。我乐得自己到处看,反正长这么大,从没见这么多人挤在一处的时候。”

  魏进忠听了连连点头:“不错啊,买卖两旺,看来海运一通,确实南方北方都受益。”

  “山东也这么热闹吗?”王时敏好奇问道。

  “当然,去年山东大旱,本以为棉花会一钱不值,但海运一通,一切迥然不同。不但花卖了好价钱,还养活无数靠海而生的人。俺虽不知去年刘家港有多热闹,但知道青岛港是有多热闹。”

  “真好……”

  ——“(净)休伦王相与孤虚,世乱谁当任扫除。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呵呵,”王锡爵笑了,“魏中使在山东所作所为,老夫也是有所耳闻。只是这太仓,听魏中使的口吻,似乎还想往南扩张线路。那就不能不考虑倭患问题。”

  “荆石相公说的甚好,这问题俺也不是没想过。但要看从哪个方面来考虑,是先把南京的安危放在首位,还是多多发展工商业,减轻江南逋赋放在首位?您说俺这样考虑对吗,荆石相公?”

  “南京的安危?”王锡爵不由奇怪,“难道不该考虑东南沿海百姓的安危?”

  “黄渡曾设市舶,后来因太近南京而罢设。但是,高祖皇帝那会就有倭寇之说,后来罢设黄渡又改设宁波舟山,俺就想,除了近南京这个原因,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必竟要提倭患,宁波那个位置,更容易不是吗?”

  王锡爵瞪他一眼,道:“岂有这样比较的?二百年来,东南沿海被倭寇侵扰就没断过,你凭什么认为太仓以后不会?”

  “嘶……”魏进忠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俺记得世宗皇帝那会,好像有个叫胡宗宪的,他抗倭很厉害。我朝如今就没有与之匹敌的?就算不及胡宗宪的十分八分,好歹也能带兵抗倭吧?”

  魏进忠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又道:“带兵打仗可不是俺要考虑的问题,荆石相公是不是太看得起俺魏进忠了?”

  王锡爵没有作声,对他不瞧一眼,只是盯着氍毹上家乐的表演,似乎陶醉其中。

  魏进忠也转向氍毹,听那家乐又唱——“我堂堂一丈夫,落落多艰阻,十年来一身进退维谷,失林飞鸟无投处。涸辙穷鱼转困苦。你看如此世界呵……社稷将倾覆,待横行须臾电击风驰,扫除氛浸清寰宇,斩戮鲸鲵万姓苏……”

  王时敏听祖父与魏中官针锋相对,心中暗暗担忧,一来他不愿祖父生气,二来,他心里还是希望能重开港口,这样他就能有新的玩处。

  两人听家乐唱了很长一段前腔,还是王锡爵再开口说:“你说减那逋赋,又怎么讲?”

  魏进忠回道:“我已上疏皇上,请免去东吴数郡供京城的白粮折银,还是恢复本色缴纳。”

  王锡爵一听,看着魏进忠。

  “江南逋赋不在征收难,而在地方衙门的公然截流。所以俺就上疏了,既然地方要截流,那就还是本色缴纳好了。朝廷被欠赋,只有寅吃卯粮,东挪西辏,欠一次两次罢了,久了就像做买卖赊账,老是被赊账那还做啥买卖。但是天天都要用钱,怎么办呢?与其等赖账的还钱,还不如重新开辟税源。”

  王时敏忽然想到父亲,去年进京之前,常和祖父议论国事,而他就在一旁听。他记得祖父也曾说过——‘钱粮积逋,在往时诚多大姓干没,今亦未尽然。要之在有司催征有方,缓急得所,使民知该年公赋之外,佐贰、胥吏、皂侩等人不得上下其手,横索一线,如此而不强负辇输者,未之有。’

  “这个魏中官,跟祖父想的一块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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