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正自怨自哀间,忽地房门一开,一道阳光射进房间。
久在阴暗的环境里,他的双眼已不适应明亮的光线,随着门被拉开,那束明亮而刺眼的光渐渐照亮了他那张形如枯槁且泛着不正常红色的脸。
李进忠猛的闭上眼睛,因为那束光就像刀一样,在往他眼睛上戳,戳得眼睛都快瞎了。
“哟,这屋子怎么这么热?”突然有个人说话,声音不大,只是他的突然出现,却让李进忠吃了一惊。他也好像许久没说过话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应付。很想看看来人是谁,但眼睛才睁开一条缝隙,立马就刺痛难忍,遂只得闭上,然后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看能否猜到来人是谁?有何目的?
“李施主…李进忠?”来人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而李进忠一听竟十分紧张,难不成是要对他不利?他知道此刻他虚弱无比,甚至一个孩子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你…是谁?”他干裂的嘴巴翕张半天,才从沙哑的喉咙里舄出一句话。
“哟?还听不出来?”来者轻笑了一声。
混沌间,李进忠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想干什么’这四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喉咙已经干枯的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砂纸一样反而把声带磨的血淋淋。
他已经好几天水米未沾了,潮闷的空气,暗无天日的环境,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快被风干的肉。
“李施主?你睁眼看看……”
李进忠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周遭渐渐清晰起来,一个身影就在蹲在他面前。
“李施主,先喝点水,”这身影将一罐子水递在他嘴边。
李进忠仰起头,贪婪的喝着水,犹如久旱逢甘霖,这一罐子水灌下去,他才觉得身体有了些知觉。
“李施主,你现在能看清我是谁了吗?还有啊…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李进忠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嘴角往上一扯,带出一丝戏谑,还有些许庆幸:“是你这秃和尚。”
秃和尚并没有生气,反而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好久不见,李施主……但你怎的落到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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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一脸复杂的看着李进忠——又想起那日,大慈寺住持说的那句话:这位施主相貌奇特,境遇离奇,恐为老衲生平所见第一人。
他早就注意过这位李施主的面相,哪哪都不好,唯独命宫极好。可境遇离奇,他倒真没看出来,离奇并不意味着好,或者坏,若按宝月大师的意思,倒像是谶语一般,好似‘亡秦者胡也’、‘武代李兴’之类。可,这李施主果真有那么大的造化?怎么看他都是一凡夫俗子啊。
不过宝月大师像是看出他心里那点不敢苟同的意思,又轻描淡写的说:其实老衲只是看到了他的上世,才有此感叹。上世……上一世的李施主难不成还是一个呼风唤雨之人?
“秃和尚,你怎么在这里?”李进忠感觉好了一点,又开始了嬉皮笑脸。
秋月有些无语,他好歹也是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及时赶来,你这位施主恐怕就要变成著名的四川腊肉了。嘶……罪过罪过,不可动妄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过要说及时赶来,恐怕他还得多多感谢宝月大师,毕竟是大师首先看出来的:这李施主恐遭无妄之灾,若不及时解救……邱乘云还真是动了杀他之意,甚是歹毒,欲绝饮食而毙之。
“你这秃和尚,老子问你呢,你咋不说话?”
“别秃和尚,秃和尚的叫,好吗!”秋月有些恼了。
“好好好,秋月大师,您是怎么到了这里?”李进忠立即改口道。
“唉,贫僧云游至此,因与大慈寺住持宝月大师有过几面之缘,而那日,便是在大雄宝殿看到了李施主。”
“哦……诶?那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秋月回道:“第四天,自你被关进这小屋。”
“满打满算才三天时间呐,”李进忠砸摸一下,“我还以为有很久了,久得都快死了。”
“人不吃,尚且十日能活,不喝,估计也就三日,真有很久,你早就成了……咳咳,懂了吧。”
李进忠听懂了,乜眼看着他:“那么,你是来救我出去的?邱乘云应该知道吧?”
“是贫僧说服的他,说让你回去,从此两不相见。他勉为从之,并且还给了你返回的路费。”
李进忠不再问他,两眼虽然红肿,但秋月依稀看得出,他眼底埋有一丝恨意。
“你这就随我出去吧。”
李进忠二话不说,双手撑墙,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还摇摇晃晃了半天,才立稳。然后双手合十,“多谢秋月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要谢,就去佛祖面前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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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忠又一次看到了那座写有‘精妙冠世’四字的影壁,仿佛像上个世界的事。
只可惜,这座千年古刹被大火焚掉了大半,他要是有能力,定让这座古刹恢复盛唐以来的荣光。
李进忠脑海里幻想着这座古刹曾经盛极时的模样,暗暗许下决心,此乃他李进忠,不,魏进忠再世为人的福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李施主,你说有朝一日什么?”秋月看着神神叨叨的李进忠,颇感怪异。
李进忠嘿嘿一笑,没有说话,伸手将包袱甩在背后,两条包袱角绕道前胸,打了一个活结,这样就算整理好了行囊。
秋月叹了一声,道:“李施主,此去一别,再见,或许又在京城……”实在不知说什么,就不再啰嗦直接从袖袋掏出一封信,递给李进忠。又摸出十两银宝,和一些散碎银子一并塞到他手里。
“这是贫僧写的一封推荐信,将你推荐给宫里内官监掌总理的马太监,马谦。这马太监与贫僧关系还算不错,而且他为人豪爽义气,在宫里有他照着你,想必别人也不敢欺负到你头上。尤其…嗯,知道就好。”
李进忠接过信,又攥着一把银子,看着秋月,眼中透出感激之情。半晌,他咧开大嘴一笑:“谢了!秃和尚。我李进忠一辈子会记着谁对我好,谁又想要了我的命!”谁想要老子的命,老子就先要他的命!李进忠恶狠狠的想着。
“你这就启程吧,切莫耽搁了,眼下四川并不太平,重庆与贵州那边,恐不久又有战事,你……”
李进忠道:“某晓得!自是按原路返回,就能避开。”
“好吧,那贫僧也不废话了。李施主,一路保重。”
“好,就此别过……”
李进忠牵着马走出老远,避开了周遭的热闹街市,才上了马,随后马鞭一扬,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秋月目送他离去,许久,才转身返回寺庙。
宝月大师正在禅室里,品茗。他见秋月进来,连忙招呼道:“来来来,尝尝这蒙顶茶,配扬子江中水,味道如何?”
秋月一笑,依言坐下,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只见盏中茶汤清透,端起微触鼻端,一缕茶香萦绕,久久不去。
“好茶!”他赞叹一声,随后啜了一口,茶汤裹在口中,仅是一息之间,就齿颊生香。“果真不错!”秋月又赞了一声,当那口茶顺喉滑下时,整个人舒坦极了。
秋月放下茶盏,又想起来刚走的李进忠,不禁问道:“对了,李施主他……”
“诶,莫问。”宝月大师却一把回绝了他,“再问,老衲也不知喽……”
“好,不问,”秋月坦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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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七年,十月,总兵刘綎已至重庆。
刘綎素有威名,但在四川时,亦与杨应龙关系密切,也正是因此,而被言官弹劾。李化龙亲自找上刘綎,与之推心置腹,提及他曾与父亲刘显一同讨伐九丝蛮,刘綎至孝,闻言不禁大恸,随后向李化龙发誓,愿誓死报效。
之后李化龙上疏朝廷,委刘綎以重任。
到了十二月,平播大军已基本入境集结,有官兵八万,土司兵一十六万,总督李化龙将这二十四万大军分布在三个方向以进攻:北面,主要为川军,又兵分四路,从綦江、南川、合江、永宁四地,形成一条弧线意图封死播州北上的通道。
綦江路,以原任总兵刘綎为主将,麻镇为参将,监军张文耀;
南川路,总兵马孔英为主将,周国柱为参将,另有石柱宣抚司马千乘夫妻、酉阳宣抚司冉御龙等将领,徐仲佳为监军;
合江路,总兵吴广任主将,率游击徐四威等,参议刘一相为监军;
永宁路,受吴广节制的原任副将曹希彬为主将,率参将具文杰、永宁宣抚司奢世续等将领,参议史族贤为监军。
西南面,主要为黔军,依然分兵三路,从乌江、沙溪、兴隆三地向播州进发,堵死其南下通道,与北面大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其中乌江路,由总兵童元稹为主将,统领土知府拢澄、知州岑绍勃,带领永顺、镇雄、泗城等地土司将领,从乌江进发;
沙溪路,由童元稹参将朱鹤龄为主将,统领宣慰使安疆臣等由沙溪(贵州大方、金沙)挺进;
兴隆路,总兵李应祥,率宣慰使彭元瑞等将领,从兴隆(今黄平)直逼播州黄平司、重安司,参议张存意、按察使杨寅秋为监军。
东面,则是湖广偏桥(贵州施秉)一路,扼进出湖广之要道。分为两翼,一由白泥(贵州余庆)总兵陈璘为主将,统领宣慰使彭养正等将领;一由龙泉副总兵陈良玭为主将,仍由陈璘节制,副使胡桂芳、参议魏养蒙为监军。
八路大军基本部署完毕,就等大会于重庆誓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