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卑职的想法可能不对,大人要听吗。”王综在身后怯生生道。
“嗯,说。”王朴不置可否。
“他们是看到神甲营的厉害,想来偷师。”王综道。
王朴略一沉吟,点头道:“是这个理,但是他们想的差了,神甲营实力不在兵法,而是在工业。”
“大人,豪绅子弟皆以自家为重,未必会忠心于大人。”
“你是说,农户人家更可靠些。”王朴问道。
“豪绅的子弟心眼太多了,农户人家听话老实。”
“说起来,貌似还真不是这样。拿破仑就说过,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王朴沉呤道,历史上,农民为主的北洋军就打不过豪绅子弟为主的国民党军,因为豪绅子弟有欲望,各种的,权力欲,金钱欲,理想欲,成名欲,拼凑起一颗争胜的军心,这样军队才是具有真的灵魂,哪怕这个灵魂是反动的邪恶灵魂,不过王朴并不在乎正邪,这个年代哪有正义,只要实力强大就足矣,而且再恶那也比东虏强百倍。
前面城池已然轮廓若隐若现,在那河水倒影,竟浮似空中楼阁。大队人马徐徐而来,远远看到一骑疾蹄到跟前,通报说是王家人出城相迎,王朴眉头微蹙,王家的热络反而令他很不适,他不是真正的王朴,很担心与王家交往过密漏了陷,但是不能退缩了,就只好迎上去。走到近处,才见碧翠蔷薇攀爬楼宇,这座山城密集了大明北方众多勋贵,虽是小城,却俨然神都洛阳般气派。
感慨一番,迎面而来一群莺莺燕燕,皆作贵妇打扮,为首一老妇更是王侯诰命的冠戴。王朴细细搜索,人众之中没看到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子,正自疑惑间。
“小朴儿啊,你别来无恙否。”老诰命上来就是嘘寒问暖,亲近爱怜。
“老,老祖宗。”王朴不知该怎么称呼,只能笼统说尊。
“小朴儿,你经年一别,倒是几分生疏了,呵呵,不妨,回家来,我们多说话。”
“朴儿所为实在有难言之隐,连累家里人丢了官职,真正该死。”王朴照着预先相好的剧本请罪道。
“不过是一些四处受气,无足轻重的官职。”老诰命很是开明,笑道:“你,过来,老身近处仔细看看。”
王朴大步上去,要去搀扶她,然而,老诰命下意识缩回手,王朴心里一个咯噔,他再扫视这些贵妇们,终于捕捉到了某种此时此景不该有的情绪,那就是恐惧,是的,这些女人非常恐惧他。
怕我做什么,难道是我领兵久了,杀气凌然,把这些贵妇吓唬了。王朴这么一想便有些得意,狭促笑问道:“老祖宗为何手在抖?”
“没,没得劳问,是昨夜心事多,着了凉了。”老诰命勉强一笑,道。
“哦,这我有礼物正是合适,是一张青海的水獭皮,可用作围脖,保暖好物。”王朴忙敬上礼物。
“朴儿多孝心。”老诰命这才心中大定,只寻思王朴对之并无歹意。
“老祖宗找朴儿回来,是为了保住咱们王家的庄园收成吗。这事儿好办,我派人到各处看守着,周围的小贼哪敢来惹我们,”王朴不想冒险进城,借故就在城外安营。
“朴儿,扶我去车子里坐。”老诰命顺手来牵王朴,于是王朴亦步亦趋随之去了车子边。
王朴事先对亲兵们有过交待,命他们紧紧跟随左右。身边贵妇们本来还在旁服侍老诰命,但是王朴的亲兵们生硬挤了过来,盔甲鲜亮的虎狼兵丁浑身溢散浓腥汗臭,惯于药花檀香开道的贵妇们几乎作呕,忙不迭躲了开,这般老诰命身边就只有王朴和他的亲兵们了。
老诰命立于车旁,环顾一圈,终于似下了绝心,两眼大放热刃一般问道:“朴儿啊,你哥前些天突然暴毙,你可知道吗。”
“这,我不知道。”王朴却是不知,但他太坦然,也太淡然了,这反而引起了老诰命疑心,于是老诰命问道:“我家自太姥爷当年与鞑子王子也先一战,惜败便家里无人独领一支军马,你这个神甲营也算是一支大军了吧,有几万人马吗。”
“两三千而已。”王朴如实道,老诰命所谓与也先一战,必然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土木堡之围。
“呃,那也不少了。”老诰命以为王朴说的是两三千个家丁,那确实不少,即使是每年耗费国帑三百万两的关宁铁骑也不过才一万家丁而已。便又道:“太姥爷临死前传下祖训,从此以后,王家人但能独领大军,上阵取敌首级,光耀我王家门楣,可承运袭我候爵。”然而,老诰命所言皆为妄语,实则土木堡大败,太姥爷那一辈全都战死在了疆场,哪里有遗嘱能传下来,但是老诰命这般说自有深意。
“传位给我,这个。”王朴有点心动,但是回头一想,就十分不对劲了,因皇帝憎恶王朴,王家担心受他牵连,就与之断绝血亲,如今为何不怕了。于是王朴试探着问道:“皇帝讨厌我,你们为何还要跟我纠缠呢。”
“朴儿啊,圣上宽仁,些许误会不过是小人作坏,你如今官拜总兵,这是武人的极级,难道这还不算君恩浩荡吗。”
“嘿嘿,若王家上下真这么想,那就完蛋了。”王朴忍不住笑了,纵观崇祯的一生,就是对跋扈不忠的军头无可奈何,这边受了气,就拿忠心耿耿的国士良臣来撒气,动辄杀戮,所以越是对崇祯忠心,死的就越快。
“朴儿为何这样说。”老诰命显然来了兴致。
“嗯?”王朴立时惊觉,这老家伙坏得很,她在套自己的话,不然一个忠心不二的诰命为何听了这大逆不道的佞论还不置可否呢。于是开门见山道:“老祖宗自己早也认同朴儿的话吧。”
老诰命仔仔细细看了王朴许久,却问道:“你不是朴儿,你是朴儿的替身吗。”
“怎么,老祖宗到底在说什么。”王朴心中大骇,但好在他早有预案,不动声色道:“我当然是王朴,只是这场战争经历了太多事,人不知不觉就变了,变得连亲妈都不认识了。”这一番做戏他事先排练很久了,将一个历经沧桑的孤臣演的惟妙惟肖,苦笑中满眼是悲凉。
老诰命又看了王朴脸上很久,还是没破绽处,就叹息道:“我老了,王家自从出了你,就再也没有安稳日子,照这个时局,不是大富贵,就是大劫难。”
“老祖宗是怎么看崇祯呢。”
“哼,放肆,这逆话在从前你敢说出口,必将你活活打死。老身一辈子都是忠于大明天子,就是死了也不作小人奸贼。”
王朴看这老妇怒发冲冠,不禁害怕了,后退了一步,这胆怯给了老诰命莫名的熟悉,这才是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朴儿呢,他变了很多,但有些斌性打从娘胎出来就不会变。还是骨子里的纨绔气,其实王朴在后世就是个大学生,人生与纨绔何异,真假王朴的气质相差不远。这一回倒阴差阳错的过了关。
老诰命终于掏了心窝话:“今上有些,不可琢磨,我,我就再忠心,也,也怕死的糊涂啊。”
“哦。”王朴心中一动,这才对了,王家如今是骑虎难下了,和王朴断绝血亲,只能治标不治本,若是崇祯真的宽厚如宋仁宗那还好说,只两眼一闭混下去,但是这几年崇祯的残暴凶狠渐渐显出来。他极刑处死太多臣子,里面不乏冤死鬼。天在做,人在看,王家看这个暴君如此狠毒好杀,哪能不瑟瑟发抖呢。
“朴儿,我王家何曾亏待你,从小安排奶娘,仆从看顾,嚼用体己,花钱不少半分,以前勤儿得罪了你,可,可也死了,你还要怎样呢,不管如何,彼时你借势王家方才发迹,今日王家需你助力。”老诰命苦苦哀求道。
“那要我做什么。”王朴问道:“我不是无情的人,这一回,你们一叫,我就来了嘛。”
“眼前一桩,你派人保住王家的田庄产出,再派人府墙周遭巡逻,将人心稳住。”老诰命道:“但那只是谋一时,要谋长久,还需你做另两件事,第一,立下大功,迎娶郡主。第二,王家送十个子弟给你帮手,教他们带兵。只要做了这些,侯爵之位就是给了你的,便是祖宗不安,子孙多难,老身也尽领受罪责。”自古家业传位长子,传给王朴是坏了规矩,日后家里动荡,这是取祸之道。但老诰命已经顾不得了。
王朴仔细想来,这两个条件似乎是多重保险,立功给崇祯看,是消减崇祯对王家的怨怼。崇祯杀了那么多大臣,对百姓苛税繁重无比,唯宽容优养宗室,可见他心里只在乎朱家人。迎娶郡主是为崇祯将来清算王家时,加上一道亲情枷锁吧,这都好说。但是将十个王家子弟送来神甲营,这是干什么呢,学神甲营的用兵秘法吗,或是想夺取兵权。王朴不得不防,因为他的家底太单薄了,万一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家里只有王雁一人能托孤,而王雁毕竟是个奴仆,名不正言不顺,王家人可以吃绝户。念及此,就道:“爵位什么的,我不很缺。”
“你父不敢离京,你可知为何。”老诰命却顾左右而言他道。
“是被当成人质扣下来了。”王家冷笑道,这老家伙是要打亲情牌吗,果然姜是老的辣,轻飘飘几句话里就暗藏杀机。
“那,那倒不是。”老诰命讨了个没趣,对这个心冷的孙儿实在没辙了,只好退让一步,道:“听说你那矿山生意很值钱,王家这些年陆陆续续糟了劫掠,元气大伤了。”
“这事儿好办,我把矿山生意移一部分过来给王家,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挣钱可以,不能将矿石以次充好,坏我大事,要军法从事。”遂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就罢了。那钱烫手,不要。”老诰命已怒不可遏,她拉下来老脸,跟孙儿求点好处,居然是无端受了折辱,果然是个孽畜啊。
王朴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这就谈崩了,果然他不是个有外交天赋的人,但是这一趟的初衷是也王家修好,难道功亏于溃,灰溜溜的回去吗,那在王雁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堂堂大明总兵,总不能给妇人鄙视,只好丢了个台阶给自己,道:“老祖宗言重了,不要派王家人来,所谓生意不做熟,干活不沾亲,钱财易伤和气,而且我这些生意还牵扯兵器打造,军法更无情可讲。到时候,王家人犯了军法,我不杀不足以正军心,杀了就是不孝,岂不左右为难。”
“哼。”老诰命听了王朴的软话也不反驳,只是冷哼一声。
“我跟别人建了一个公司,你们参股进来,挣了钱,我按股分红。”王朴笑道。
“哼,你那公司,我听说过,阵仗很大,但是古来就没有听说这个东西,你不怕赔了。”
“自古未有,难道就一定不可吗,未必。”王朴自信满满,他来自后世,当然知道,殖民是未来三百年的大势,顺应大势才可成就大业。
“好。老身有些棺材本钱,拿出来参你的股。”许是受了王朴自信的感染,老诰命心动了,颔首道。
“对了,为何这里都是女眷,咱们王家的男人们呢。”见肉戏差不多了,王朴这才问出心中疑惑。
“他们去吊丧,你也去吗。勤儿到底是你亲哥哥。”
“哥哥?背后捅我一刀的哥哥,他早不死晚不死,却是巧了,我一来他就死。”王朴恨恨道,他此来祁州是为了立一个孝顺人设,王勤死在这个时机,难道有人会怀疑他是凶手,念及此,王朴颇为后悔,早知不来了,事与愿违。
“你不要爵位吗,那可是安远侯,一等候爵啊。”
“天下将有大变,什么狗屁侯爵,要来何用。”王朴冷笑道,再过二十年,大明都完蛋了,大明的侯爵,一文不值。
老诰命听了这话,愣怔住了,这孩子是王朴吗,若是虚言,那他就是心计过人,若不是,这定力更是骇人,自古成大事者,无一不成异数啊。王朴能挞定大明国祚将尽,但老诰命不行,所以她惊诧莫名,越看王朴就越不像王朴,从小就爱财且轻佻的孙子能扛得住这样的诱惑吗,但是她身为长辈,与王朴这个小辈始终隔了一层,孩子大了,变心了,似也说的过去,因此不敢下断言。而且,替身用到了这个份上,过于书戏了,如此行事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