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玮憋了憋嘴,他算了算时日,估计南方的官军该有所动作了,自家这几万人马未必够用呢,怎好分兵出去。只要是运河两岸的百姓都知道,漕运提督才是肥缺,远较之各州县官府阔绰。想来京汉大运河该有一支比较厉害的官军坐镇。
正琢磨着御敌之策,军中忽而喧哗阵阵,张玮脸色大变,他曾听投奔过来的边军兵卒说,军营里最惧营啸,尤其是夜里,偶有兵卒或因思念家乡亲人,或昼间遭了军官凌辱,睡梦中发起狂来,若不尽快弹压,很快就会连营成片的发狂嚎叫,往往几万的大军顷刻灰飞烟灭,日出只余遍地血肉模糊的死尸。
“是谁在纵兵喧哗,当杀之。”张玮勃然大怒吼道,他估计是一群哨官跟着一个把总胡闹,才引致这场混乱。
张玮大步向前,正寒着脸寻思如此惩戒他们,谁知喧哗越来越声势浩大。他脸色又变了一层颜色,瞥见墙垛上刀盾二营把总于长龄瞪着大眼在探头探脑,就怒道:“这怎么回事,于大眼。”
“大帅,我不知,就看见天师派来的人在马上举个东西,大伙儿看了,都,都下跪,拜他。”于长龄也知不妥,他忙不迭撇清干系。
张玮心里起了杀念,生生又按了下来,这位张天师有果真莫测高深的法术,过往有人得罪了他,莫不是染上瘟病死的凄惨,念及此,他只好渗着牙强笑道:“把天师弟子万师兄请过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马上一个清秀小生,左手高举一个圆圆的石头,从人流中分出来,看那阵势,居然有千军万马拱卫左右的遐想,张玮脸皮轻轻抽了抽,好容易挤出一丝亲切来,问道:“天师高徒万师兄,这是何意啊。”
“我奉天师主张,来此地慰劳将士,激励士气。本道掐指一算,南方会有大队官兵杀来,接下来有一场大战,尔辈皆作怯意形状,如何御敌呢,总算临行前,天师降如天法旨,请尊罗汉舍利来助尔辈降服猪妖喽啰。”
“杀猪妖喽啰。”身后童子适时清冽的嚷了一声。
“杀猪妖喽啰。”余众也纷纷应和,就连张玮也不得不跟着他们喊了一嗓子,但眼珠子直勾勾定在那所谓罗汉舍利上。
“张帅,可否上前来。”马到跟前,万师兄微微探身,对张玮问道。
“哎,唔。”张玮这才回过神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失了体面,便挥了挥袖,负手在马前,两眼直视万师兄。
“张帅呀,你来瞧,这是哪位罗汉的舍利?”万师兄把这颗圆圆的石头捧到马头侧下,就处在张玮头前。
“头?”张玮这时才能细细品鉴这颗石头,看一眼就莫名震撼了,这是一颗头颅不假,可头颅的额头上有个瘤子,两个眼孔十分巨大,张玮想了想,果然凡间便不曾有这样的头颅,虽似禽鸟的头,可禽类哪有满口的利齿。
“看不出来吗,可见你慧根不纯,来,给你摸了,可添缘法,是为提拔意念慧根也。”
在场众人的眼珠子无不突了出来,这是仙家缘法呀,居然给张帅撞上了,那是多么大的福气。
张玮听了浑浑噩噩间,真的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又光滑面捋了捋,直觉入手冰冰凉凉,触感是石头无疑,更是又信了七八分。
“你看这是尊罗汉。”
“看,看见了,是罗汉。”
“那你还不下跪,磕一个头胜过敲百万次木鱼。”
“我,是。”张玮虽不情愿,但他看这颗石头,越来越像罗汉在向他怒目睁视,敬天法祖的威力压着喘不过起来,只好乖乖下跪,磕起头来。
“好,好,你肯下跪就好,还有的些许慧根,这样吧,我传你法诀,你每日睡前打坐默念一千次,大造化了,来,来。”万师兄轻轻招手道。
“是,法,法旨,谨遵法旨。”张伟活了一把年纪,只以为修仙的那些传说遥远而不真实,这一回却不知怎的,怦然心动修仙之念。
遂乖乖附耳过去听了法诀,正自激荡,忽而战鼓声隆隆,这是敌兵来袭的示警。张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果然官军不会任由他们截断漕运,必要调来军马强攻,不过他对之早有所备了。
林子中隐隐有旌旗,渐渐显了形状,这支兵马却是红色的号衣,黑色的皮甲,层层叠叠涌进,约有千人数,张玮拧眉不解,这支兵马没有多少人,看着也不是神甲营那种精兵,只是一股很普通的官军,怎的敢来送死呢。
“有诈。官军在林中布下了伏兵。”张玮心中冷笑,狗官用计都不用心,如此敷衍了事,果然明廷气数尽矣。
“这不是神甲营啊。”旁边的万师兄也是拧眉不解,嘀咕了一句,这话恰到好处入了张玮之耳,后者转头去,以眼询问。
万师兄明白他的疑惑,就笑称:“王朴在香河故布疑阵,恩师掐指一算,算出来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只怕会来攻你,这才命我星夜赶来襄助于你。”
“那么,难道林中有神甲营的埋伏吗。”张玮这才有些担心,普通的官军他是怡然不惧,但王朴的神甲营着实可怖,已经连破各路勤王兵马,听说同僚们皆只几个回合就败下阵。
“明属火德,水可克之,待我施法求来天甘。”万师兄面有得色道。心中暗忖:前日他途中抬头看天上有雨云凝聚不散,昨夜更是西风,法诀中久晴西风雨,久雨西风晴,这真是天助我白莲神教啊。
“嗯,真他娘对了,神甲营的火器犀利,果然用水攻才是天克,万师兄法力高明。”张玮抚掌叫绝,但他却举一反三,沉呤道:“若是等下起雨,恐怕神甲营看讨不到便宜,就自行退却,这却反倒是误了事,我先领兵出去迎敌,假意中计,等把神甲营引诱出来,你再施法求来雨水,破他妖火,大伙儿掩杀过去,如此才能灭此朝食,为娘娘和天师立下大功。”
万师兄合掌拈个法指,不置可否,但心中实在是一万个草拟马奔腾,暗骂:“你个蠢猪,求雨哪有百试百灵,万一我这回失手,没求来雨,岂不要给你坏了大事。”只不过骑虎难下,如今这实话怎敢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
林外绵延不绝麦田,王朴从望远镜中看远处两股军马对峙,慢慢相向进逼,两边的斥候在中间不断射箭试探,偶有中箭落马者,引来对面一阵嘶吼骚然,很远处亦清晰可闻,落败方则气势顿时一滞。
林昌兴和刘一山也是津津有味,不时“咦”“哦”连声叫绝,似乎今日方识战阵。
王朴不禁吐槽道:“怎么是这样打战,他们不该先步兵决胜,再用骑兵收割溃兵吗。”
林昌兴和刘一山闻言放下望远镜,眼色复杂的瞅向王朴,看他们这位主将一副精致妆容,发髻丝缕不乱,心里只叹息,原来神甲营是异类啊,今日才见了大明正经的官军打战,我们被骗了好苦。
“果然来了,武将叫阵。”王朴不知部下们的幽怨,诧异惊呼。
林昌兴和刘一山忙举起望眼镜,只见官军越众而出一位武将,持枪立马敌前,他披了重甲,贼军斥候心知往他身上射箭是白费劲,乖乖避让开来。远处听不见这位武将说了什么,又见贼军之中果然也出来一位武将,王朴不禁感慨,古人打战原来很有讲究啊,正指望看两个武将大战三百回合,开开眼。
只一个回合,官军这位武将摔落马下,王朴真切看到贼军武将在马匹交错之际,抡斧子砍中官军武将脖子,头盔掀飞老远,贼军呼声动天,气势如虹,
“哎呀,这什么,又菜又爱玩。”王朴啧声道。
果然战鼓大作,贼军乘势掩杀而来,官军前军转身就退,后军不动,如猪油掉在了热铁板,消融若无骨,最后烂战在一团。
“好狠。”刘一山突然讶然失声。
“哦,怎么说。”王朴奇之,问道。
“招勇营后面的才是战兵,前面是辅兵。”刘一山回道。
“那,唔,啊?”王朴这才醒悟,招勇营是准备拿辅兵作诱饵,诈败引贼军来追,想来这样安排自有道理,若不是舍得血本,贼军又不是缺心眼,怎能轻易上当。
酣战了一刻,就见官军战旗一倒,战兵也往后逃了。
“轮到咱们了。”刘一山问王朴道:“请大人下令。”
“先等等。”王朴以为当下时机不对,神甲营是步兵,从林子中出来,列阵前进,对面就退回寨子里了。“等招勇营退至林边。”
刘一山和林昌兴心说,还是你最狠。
正说话间,招勇营的战兵皆丢弃一地盔甲,王朴猛然醒悟,这不是诈败,可能是真的败了,丢弃了盔甲可不是好玩,对面只要弓箭攒射就能将招勇营的精锐纷纷射个对穿。
“要出手吗。”
“再等等,招勇营好样的,你看他们的诈败似模似样,挑不出毛病来,咱们岂能沉不住气,拖累友军失了手。”贼军出奇的凶悍,王朴干脆装糊涂,以求得最佳的时机出手,心说:回头分给招勇营多一些战利品就是了。
果然贼军后列的弓箭兵纷纷向溃逃的官兵们吊射箭支,好在隔着前军人墙,这些箭支并无准头,只漫天散落一地,已经收割过的麦田犹如结霜了一般,白羽成片,蔚为壮观。
仇金生逃入林中,气急败坏至王朴跟前,只见他赤目狰狞,手指这个背信小儿,又攥紧拳头,莫若吃人的张开口,咯咯作响,王朴看那狰狞的腥气黑脸,有些尴尬,只好苦笑道:“是我失算,回头给你补偿。”
“你,你,说过的,我一降下旗,你就出来帮手,为何不来,为何。”仇金生依旧怒不可遏,不依不饶道。
“本来看你的兵马很精锐,以为可以且战且退,若是离这林子近一些,就更好了,不想。”王朴毕竟理亏,而且若被误会是他有意坑友军,这个恶名传扬出去,以后难寻愿与神甲营配合的友军,后果十分严重,便耐心作着解释。
“哎呀,我的兄弟们啊,这回害苦了大伙,几年功夫竟毁于一旦。”仇金生发着牢骚,王朴正待去好言宽慰。忽而从贼军阵中发出一道火光,一门土炮射出石弹,嗖一声砸进林中,木碎一地,更有惨叫声连连。
王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禁大怒,便下令出击。神甲营战鼓声咚咚急响,一队队火铳兵退去伪装用的披风,登时林中隐隐闪亮,如满盘珍珠弥漫卸地,出林布阵。
“神甲营啊,嘿。”贼军这边,看这支甲身银亮几近妖艳的官军出现,张玮不敢怠慢,急令土炮齐射一轮,只见十数颗石弹倾泻而出,在土里炸起土块碎石,引得神甲营官军一阵扰动,但是依旧被官军顺利弹压,神甲营这边也把十门火炮推了出来,军官一声号令,射出十颗铜弹,相距不远,且无遮无挡,故而准头极佳,一轮就把六门土炮削成碎片,弹丸余劲未消,贼军当中顿时掀起几道血雾。
许多残肢断臂飞溅,落下来挂在左右贼军兵卒的头肩上,贼军气焰顿时一窒,连张玮都变了色,他也不曾想到官军的火炮准头如此之好,一轮就打掉了他三分之一的土炮,没了土炮,可不好从容等官军来攻。于是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冲上去,但他留了心眼,命亲兵给骑兵传令,从左侧迂回包抄过去。
王朴见了贼军的变阵,冷笑一声,这一套是贼军惯用的战术,他已是多次领教,只道贼军没有半点长进,连吃一堑长一智都不会,便对仇金生笑道:“很快就能破了这股贼军,贼人我交于你来处置,哈哈哈。”
果然神甲营的火铳兵实在是犀利,随着排铳连翻,贼军一片片倒下,并且左翼做了一个变阵,把贼军的骑兵也收拾了。王朴这边大伙儿正得意,忽而天上降下雨点,很快就是劈天的雷鸣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