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王朴极目瞭望,那斜林路尽处徐徐涌现出一溜子成片旗帜,其中一面一览纵小,却是王朴非常熟悉的杨鹤总制旗。
“开城门,迎接杨鹤节制大人。”王朴略一沉吟,又对刘一山吩咐道:“给骑兵批铝甲,前去接应。”
“是,大人。”刘一山领命而去。
“希望这下马威,够用。”王朴对林昌兴笑道。
“多少能唬他一跳。”林昌兴也狭促地笑了。
杨鹤来了,他不得不来,诱杀王朴未遂,他杨鹤与温体仁总需有一个站出来背锅,替皇帝背这口黑锅,王朴跋扈,皇上欲除掉他,这本来谈不上错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皇帝沉不住气,太早图穷匕见,如今天下人皆知皇帝的心思,王朴怎么能不防备严密。
“哎。”杨鹤坐在轿子里,哀叹一声,一脸无奈,叹息道:“皇上急切,小人投其所好,谗言得势,庶几国无宁日也。”
杨鹤想着这一步险棋,真是极险的,稍有不慎,他将万劫不复,可他是谁啊,是国难当前,不敢惜身的肱骨名臣,怎甘心受那温体仁蠹禄宵小欺辱诬陷。
“总制大人,前面来了神甲营的一队骑兵。”亲兵在轿子外提醒道。
“嗯,小儿的下马威来了。”杨鹤冷笑不已:“传令下去,不必拦,让他们径直到我跟前。”
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儿,来人倒也不多。杨鹤疑惑,这么点人该如何立威。
却听身后有不少马匹受惊,嘶叫连声,杨鹤蹙眉不已,终于忍不住掀开轿子门帘,入眼一幕,即为心胸猛跳,只见前面一队骑兵,人马俱甲,光芒四射,如整座铁山一般,流移而来,
“这,这些,铁甲士卒。莫非个个如项羽,关羽,能万军之中,来去自如吗。”杨鹤被心里的念头惹得哑然失笑了,古来项羽和关羽这样的万人敌,莫非千年一遇,怎么会有一哨队项羽这么离谱。“是了,这是神甲营仅有的几个骁将,王朴故弄玄虚,把营内最强的几个大将聚在一块,给我整了这一出,好啊,倒也壮观,着实给他唬了一跳,出一身汗,风寒顽疾都好了。”
话虽如此,想到这些神甲营的骁将可贯着这身起码五十斤的重甲从城里跑上十里,马半身甲也不小于五十斤,整整上百斤的铁甲,犹能蹄腱如飞,这是什么怪物啊,这胯下坐骑更不比三国吕布的赤兔逊色半分。这等天下猛将匹配绝世宝驹,整出一对那就是战场上的杀神,见者无不胆寒色变。本来千年一遇的杀神,王朴整出一个哨队来,就是吕布看见这一幕,也要吓一个跟头啊。
银流隆隆似雷鸣,总制护卫人马平日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个阵势,顿时就乱作一团,纷纷退避两旁。杨鹤见了这一幕,心里只有苦涩,这就是他那人人双饷,蔚为倚重的亲兵队,他常于人前夸口足与东虏匹敌的精锐强军,原来仅仅是神甲营一小股骑兵迎面而来的气势就能将他们冲散。
“吾辈不知兵,何谈报君恩。”这一刻杨鹤竟有些意兴索然,壮志空尽,难以抑制的生出了隐退心思,只道:“哪怕神甲营遇到东虏也只敢凭险据守,没了王朴,那东虏以后更何人能制,皇上啊,越忍辱,终灭吴,很多时候,戒急用忍,方得治道。”但是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上书醒君,今上的脾气十分急躁,很多时候不经思索便动辄雷霆,事后又好面子,往往将错就错,任由臣子含冤受屈,倒霉的人多了,渐渐就无人敢去直谏触霉头。
正沉思间,神甲营这股骑兵冲到总制旌旗下,尘土飞扬,亲兵们纷纷拔刀围着轿子,如此丑态百出,杨鹤忍无可忍,心头涌起大怒,从轿子出来,喝退亲兵,大步走到神甲营骑兵的跟前,指为首呵斥:“既见本官,为何不跪,可知军法乎。”
“总制大人见谅。”为首的小哨官哪里配见识总制威仪,这一刻他也是心慌意乱,有心要摆个下马威,给主将王节制出口恶气,但是双腿不争气,哧溜一下就翻身下马,全场只闻倒吸凉气声,这可把杨鹤这边的亲兵们都给震惊傻了,都知道神甲营是有名的强军,人人骁勇善战,不曾想,竟如此可怖,这可是全身披挂重甲,一个翻身就能下马,这身手岂可称人,分明天兵天将啊。但见这个神甲营天兵举重若轻,单膝下跪,行了大礼。杨鹤与亲兵们此刻不约而同心生了一个念头:若眼前这个类似吕布的怪物发起怒来,能像杀鸡崽子一样轻易,一刀一个把在场诸位都宰了。
杨鹤再细看这个神甲营吕布的兵器,是把长柄的马槊,且往外加宽,看出来利于劈砍。
“壮士手里这是什么兵器,不曾见过。”
“回总制大人,这是陌刀。”这个神甲营吕布回道。
“胡说,陌刀自宋以来就已失传,并无图文留存。”杨鹤饱览群书,他十分挞定,这世间没有关于陌刀的图文。又心念一转,想起了那个谣传,说是王朴得了一本绝世的残缺孤本,他的很多练兵方略却也十分古怪,难道是这本书里有关于陌刀的图文,那这本书多半是著成于唐朝,这样的兵书一定出自名家,说不定还是史册上有名的人物,李靖,苏定方之流。这么想来不禁对这本奇书十分神往。
带着期许,杨鹤入城来,与王朴当面,感慨这位游击年轻的不像话,他有求于人,也不好矜持,作了个揖,道:“王节制别来无恙否。”
“还行,没死呢。”王朴恼意朝廷设计欲将他诱杀,便没好气回嘴道。
“呵呵,世间事皆不能尽如人意,王节制,你说是吧。”杨鹤也不介意,只笑道
“总制此言,是何意?”王朴听了这话,迷糊不已,因蹙眉问道。
“你想升大同总兵官吗。”
“啊。”王朴颇为意外,转念又想: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不好说又是一个温体仁的毒计。便冷笑道:“不是很想。”这话倒也不算违心,以他疏漏百出的历史知识,却也知道清兵入寇是贯穿了崇祯在位的二十年间,一次次蹂躏宣同山东各地,大同总兵的驻地就在长城边,处于清军入寇的首当其冲,这种倒霉官位如今不吃香了。
“啊。”刘一山沉不住气,讶然失声。林昌兴赶紧用手肘捅了捅他,这会儿可不能露了底细。
“为何啊。”杨鹤着实有些意外,在他想来,王朴少年得志,必轻狂傲物,大同总兵官是一个大诱饵,小子必咬钩,心甘情愿供其驱策。
“总制大人,你以为东虏下一次入寇,会选在哪里下手,大同总兵是个烫手山芋啊。”不管怎么说,先把卖家的货贬的一文不值,才更好讨价还价,王朴琢磨了杨鹤此行的企图,无外乎赔礼道歉,只是不知背后是否崇祯皇帝的授意,以及更藏着歹毒诡计。
“嘿,王节制以神甲营千余人马能与东虏对峙数个月,大同总兵官至少可拼凑万余战兵,难道还怕东虏不成。”杨鹤登时作不悦之色,气恼道:“大明天兵竟无一男儿胆哉。”
“这不一样,没有饷银的万余战兵,实则不堪一击,我的神甲营是用无数银子喂出来的,养这千余人已然尽力,作了大同总兵又能怎样,我上哪挣钱养万余战兵。”王朴嗤之以鼻,不屑道。
“大同,不比雁门更有生财的路子吗?”杨鹤迟疑的问道,对粗鄙武人们的生财之道,他一个文臣难免心生鄙夷,耻于与闻,故不甚了然。
“大同总兵的生财路数,不外乎茶马贸易,做到极致,出关去抢鞑子,鞑子本来穷凶极恶,你就是天天出去抢上一把,又能如何,万一失了手,还亏本了。”王朴不以为然道。其实他心里却是清楚,若能把鞑子赶走,后世内蒙古一带的土地就可以耕作土豆,番薯和玉米等农作物,大同总兵这个官位实则非常有潜力。
“唔。”杨鹤埋眼沉呤了良久,权衡了各种利弊,终于开口道:“也罢,无欲则刚,王节制无有上进之心,那么圣上手里就没有拿捏你的手段,哼,王节制自求多福,本官不宜久留此地。”言罢,杨鹤居然起身作势要打道回府。
“总制大人留步啊,你是我该管上司,又是为我求来良配的媒人,这份恩情莫敢忘,我若不妥,皇上难免迁怒于大人。”王朴拿不定主意杨鹤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演,他有种直觉,今日好事上门。
“哼。”杨鹤愠怒冷哼一声,又道:“你我纠缠太深了,当初我自作主张,瞒着圣上把五万两安置流寇降兵的银子给了你,而你的海外殖民策至今没有动静。你该知道,为了这个,关内流寇起而复叛,陕甘糜烂。不久前紫金梁等贼渡过黄河,侵入大同,那大同总兵王承胤却是个庸碌老废,几乎束手,山西和关内的贼寇连成了一片,眼见整个西北都将糜烂,迟早,迟早圣上要杀了我泄愤啊。”说话间不无忧色。
王朴本来是抱着看这老家伙表演的心思,听他说的凶险,也不禁动容,历史上,崇祯杀臣下如割草芥,杨鹤的下场可以预期一定没好,记得杨鹤只在崇祯朝前期有史留名,后面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等一大票人,还有杨嗣昌,却唯独没有再出现杨鹤,可见杨鹤十有八九是死了,只不知是寿终正寝,还是获罪处死。
“总制大人,你有没有一个亲人,名叫杨嗣昌。”王朴问道。
“你,这是,问我儿何意。”杨鹤疑惑不已。
“哦,原来如此。”王朴恍然,原来杨嗣昌就是杨鹤的儿子,便道:“冲着总制大人的一份恩情,将来我会出手帮他一把。”
杨鹤眼神突然锐利无比,狠狠盯住王朴,芒刺如实质,似要破开他的胸脯,看透他的心。王朴在杨鹤的逼视下浑身不自在,苦笑道:“圣上当初在金殿上当众夸我是盖世英雄,我连忙以丑态毕显自污,你猜为何。”
杨鹤的眼珠子游移不定,他被王朴这话震惊了,这个稚嫩的小武将居然能有这般的处世机巧,不为功禄前程蒙蔽心智,断然而避凶险,多少名臣宿将都不能果决取舍,他怎么能有这大智慧。不对,杨鹤闻出莫名妖异的味儿,除非他不看好大明,是了,世人都心知肚明,大明立国已近三百年,国祚将尽。
“好胆,你敢如此辱君。”杨鹤这下子动了真怒,几乎咆哮着吼了出来,两边卫士纷纷拔刀四顾。一时间场中刀光剑影,气氛焦灼。
“总制大人莫急,我只是在说君上高看于我,这反而让我畏手畏脚,深怕为报君恩,在战场上不得不死战,我却私心自重,宁不求富贵,求稳保命而已。”王朴知道人前说了这些犯忌讳的话,杨鹤要赶紧把自己从中摘出来。他这番动怒依旧是表演,经历了众多事,王朴每每思夜不寐,终于越来越懂大明官场了。
“好一个求稳,呵呵。”杨鹤果然变脸了回来,冷笑道。
“把兵器都收了,我跟总制大人说话叙旧,有你们什么事。”王朴蹙眉谓左右道,接着周围一片呛呛入鞘声,亲兵们一边收刀,脸上却有些懵,这番说话峰回路转的,有大人物的那个味,让人看不懂,他们的主将王朴终于有了官味。
“王节制,你我皆是受大明恩庇之臣子,皇恩浩荡,文武私相结交,断然不可。”
“小子受教。”王朴明白了杨鹤的意思,他儿子杨嗣昌是文官,不能跟武将交往过密,叫他王朴不要无端多事。但是,历史上杨嗣昌是以带兵剿贼而留名史册,这是以后的事情,估计杨鹤没有料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