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青在店铺里折腾许久,才终于从里头出来,他推着放着三只大扳手和一个千斤顶出来,手里拿着工具箱,后头的修理厂里传来各种奇怪的声响,噼里啪啦的像是有人在扔东西。
“少爷,久等了,我们赶紧走吧。”
左邱看着余青准备好了,立刻拉着他往原来的旅馆走去。
思孑看着修理厂紧闭的大门,他放松身体,正预备要用读心看看里面是否有人,余青一回头似乎想起来什么,他大喊道:“少爷!我们该走了,真的,咱们赶紧把车修好吧。”
左邱只觉得那声响只是余青出门走得急,不小心弄掉了什么东西,他点点头:“赶紧走吧,莫名别磨蹭了。”
为了让思孑不怀疑,余青不断跟思孑搭话,又问了先前问过的几个问题,询问思孑到这儿来的目的。
“我们只是恰好路过,正准备去淮城坐火车回华北,和囚先生分开之后,确实有很多不方便,能在这遇见你,真的是太幸运了。”
公曲补充道:“我们在南京与先生走散了,这次要回去只能到淮城搭车,而这位就是我们这一路的车夫辛拓。”
余师傅尴尬地笑了笑,思孑越想越疑惑,余师傅对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多么吃惊,而且以往开车时的自信,与言语间的灵性也几乎荡然无存,当然还有十分关键的一点,就是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原来哑巴的公曲如今正面带微笑地跟他交谈。
很显然,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刻意隐瞒着什么。
……
几个人到了旅馆门口,店家正在门口浇花,他看见几个人回来,冷冷地说道:
“本店不止没有早饭,午饭也没有,辛爷该不会忘了吧,这个点回来?”
“陆老头,不用你提醒,我们是要回来收拾行李的,待会儿就要离开了。”
“那是最好,这几天店里也忙,早点离开我也少些事。”
这店家嘴巴上尖酸刻薄,实际上是在提醒辛爷要快些离开,这儿的旅馆与其他地方的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客房底下都是些花店,服装店等,而非普通的餐馆,这儿的酒馆大多自立门户,一般不提供居住服务。
见辛爷和陆店家在那拌嘴,左邱赶忙拉着余师傅向马棚走去。
“余师傅,车就在前面的马棚旁边,轮子的那根棍子(是轴承)卡死了,我们自己修理的时候把车轮也给弄坏了。”
余青的眼神似乎一瞬间就不同了,他仔细观察车轮,预备着手操作时,他显然迟疑了一下。
思孑越来越怀疑余师傅有事瞒着自己,只是余师傅照顾过自己又是田家的人,没有必要读心,他闭上眼睛,想要听见余师傅心里最明显的话语。
遗漏出来的思绪如同千丝万缕的长线,很快被思孑捕捉起来,这些思路之间没什么联系,都是些奇怪的画面。
思孑笑了笑,不以为意,他转个身,心岩跟了过去。
“我和心岩出去逛一逛,很快就回来。”
余师傅没有听见,左邱他们虽然担心思孑,叮嘱要注意安全之后仍然跟着辛爷在旁边的石椅上坐着,陪着余师傅。
和东街相比,南北方向的街道上买卖更多,人也多一些,思孑他走着走着回过头在心岩耳边偷偷说了一句话,来来往往的行人投来羡慕的眼光。
心岩摇摇头,思孑又在她耳边重复。
“跟我来,你只要帮我就行了!”
他们绕了路回到东街,到了修理厂的门前,本来带心岩来就是要让心岩给自己开门的,可是这里的门却半掩着,里面安静极了,思孑犹豫了许久,心岩在旁边等思孑的命令。
“进去瞧瞧。”
心岩走在思孑前面,两个人四处观察,修理厂里面十分简陋,巨大的车间里有着严重的机油味儿,墙壁上的收纳柜放着毛巾,脏乱的楼梯上去是狭窄的休息间,木门背后的被子半漏出来,可见有人在上边睡过觉,他们往里走,才看见修理厂的杂货间,这里放着南京生产的柴油和一些废弃的修理工具,靠墙摆放的还有一个纸箱,纸箱是长方体型的,周围有一地的铁制品,它的对面有一张椅子,给人的感觉像是有人坐在椅子上向纸箱扔剪刀过来,这可能就是原先噼里啪啦的声音的来源。
“你刚才说找人,就是在这里吗?”
心岩看四下没人,歪着头问道。
思孑拿起地上的一个扳手,他走到墙边,把纸箱推开,敲了敲墙壁,发出一声闷响,这墙后面是空的,仿佛有一道密室。
思孑又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画面,脑海里浮现出余师傅到这里之后做的动作,他蹲下来,确实看见这儿的墙壁底下有缝隙,这是一道门,他把旁边的箱子挪开,与画面一样,看见一个把手,他用力转动,门便开了,他们走进去,那门自动关了上去。
“可以听见吗?”思孑尽量让语气温柔一些,对着密室里躲藏在某处的人喊道。
里面确实有什么动静,他们摸着黑进去,稍微的亮光从缝隙中透进来,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有个小女孩,她站在墙边不敢吭声,看见过来的思孑后有些害怕地往旁边后退了一步,弱小的眼神往思孑背后看去,思孑的双眼在黑暗中似乎发出红光来,女孩吓得不轻。
但是二人背后的黑暗似乎越来越大,是什么东西!?
忽然一把板凳从身后袭来!思孑蹲下去要靠近女孩,那板凳刚好从他头顶飞过,心岩感觉后面有人,她拉住思孑的胳膊,预备对下一次袭击进行反击。
思孑轻快地笑了笑,安抚着女孩,看着女孩瘦弱的脸,满身的伤痕,与当初第一次看见心岩时的面貌颇有几分相似,他心疼女孩的遭遇,也心疼余师傅的遭遇,当然,他也为身后那个袭击他的人的遭遇感到可怜。
“别想着拿板凳砸我了,我看得见你。”思孑冷冷地说道。
那人吓了一跳,但是并不相信这话是真的,虽然有光线,但是只要是背后袭击就绝对不会有人看见,思孑听见他的心声之后有些愉快地笑了笑,接着道:“我敢说,以你的身手,我旁边这位姑娘你都未必打得过,更别说打我了。”
“你!”那人有些咬牙切齿,放下板凳,走到一旁的蜡烛那里从兜里掏出火柴来,唰的一声,房间才恢复了光亮,火光有些跳动,房间的侧面有扇被黑色喷油漆喷刷过的窗户,一丝丝的微风吹进来,床旁就站着一位少年,年八岁,是水镇往西二十里的蛇胡同生人,面貌平常,人中上有颗痣,他长得瘦弱,但是眼神却并不畏怯,思孑身后的女孩是余师傅让他看护的。
“你想怎么样,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人的?”
“只是好奇罢了。我看你愿意保护这个女孩,我就放心了。”
“我才不愿意保护她呢,我只是怕你们是坏人,坏了我爹的事。”
“你爹?”心岩看着他,看不出来这男孩与余师傅哪儿相像。
心岩疑惑地,又看了看思孑,只是他并没有解决她的困惑,还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岩更疑惑了。
“谁是你爹,你快说,别给他说。”心岩担心思孑说出来得瑟,赶紧让男孩说出来。
“余萧就是我爹,是这家店的主人。”
“是姓余没错,刚才那人叫什么来着?”
思孑已然笑得停不下来,他的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有些疼,他站起来,走到男孩面前,他的眼神有些变化,他深吸一口气,心里面似乎浮现出潘峰的样子,他咬紧牙关,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相信别人,他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男孩,嘴巴上却仍然温柔地说道:
“我要你发誓,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孩,并且不能让任何人把她带到桥边!”
男孩显然有些惊慌失措,他连忙点头。
简单的叮嘱过后,思孑和心岩就离开了修理厂,往旅馆走去。
回去的路上,思孑给心岩解释了很多自己用读心看到的真相,首先是一开始在粥铺看见的那位混血男人科尔,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丝毫没有提及自己因为山野帮的事情而留下的心结,而是改口说成自己觉得那样能够最大程度帮助他们。
“那你是怎么知道修理厂有人呢?”
“余师傅是个老实能干的人,在田家也算是鞠躬尽瘁,有人总问余师傅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选除夕春节的时候回家,偏偏选接近的时候再回去,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余师傅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到这里之后我才明白,他早就没有了最亲近的人,我在他身上看见过,他失踪的十八岁的儿子还有他死去的妻子,孤独总是让人抓狂,如果这孤独是让他绝望,我想即便是活得厌世,过得忙碌也能让他忘却些许痛楚,但是偏偏,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希望,让人既不愿活在厌世的自我世界中,放任这些希望不去追寻,也不愿意坦白自己的痛苦,让身边的人成为真正的朋友。”
“这个希望是什么?”心岩问道。
“是鲸月!只要带着五岁的孩子进行还灵就有机会看见鲸月,能够实现人的愿望,起死回生,这就是让余师傅每年回到水镇的原因,一个本该接受自己已然失去一切的人,因为这个愿望而永远被禁锢在希望与失望之中不愿离开。是一种可悲。”
“也就是说,那个还灵其实是一种赌博,只要你有筹码就能被选中,而且不管那五岁的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都有用?”
“余师傅是这么想的,那个女孩今年刚好五岁,和男孩一样,都是恰当年龄被买过来,当作筹码的。”
心岩恍然大悟,随后思孑又说了,自己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这都仰赖于那个男孩的贪玩,余师傅从修理厂出来的时候里面劈里啪啦的,就是因为男孩而在房间里面四处扔东西,抗议余师傅的离开,他扔的就是打伤女孩肩膀的扳手。
路上的行人很多,两个人手拉着手往旅馆走去,半路却遇到了左邱,左邱扛着个大车轮子,看见牵着手的两个人,气是不打一处来啊!
“你们!原来是去偷情去了,莫名,枉我当你是兄弟!”
思孑赶忙把心岩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拉了下来,解释了一番,左邱笑了笑,他说,余师傅还在用心地修理马车,他清理了轴承,但是车轮子也磨坏了,需要再买一对车轮子,左邱很有自信,说是一个人便能扛回来,就没让其他人动身,他抱着两个车轮子,喘着大气地讲述着一切,三个人都笑了。
等回到马棚,几个人都在那等候许久,左邱和思孑把轮胎抬了过去,余师傅接过轮胎,又自己捯饬起来,有些忘我,左邱坐在辛爷旁边,辛爷已经在这抽了许久的烟管了。
“辛爷你还抽烟?”
“哦,这个啊,跟陆店家借的,实属无聊,也别无他法,总不见得让我在这练剑吧。”
心岩听了嘟囔一句:“也没见你练过。”
“你这小丫头,别不识抬举,我不练,这功夫也够打的了,不信我这就给你展示展示。”辛爷抡起长剑刚要耍他两手,心岩已经转身走回旅馆了,思孑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站在余师傅身边,余师傅需要什么,他就赶紧递过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差不多修理完成了,心岩从二楼把钱袋扔下来,左邱接过去跑到马棚那儿去,迎着回来的几个人,拦住余师傅,问余师傅这修理费要多少,余师傅笑笑说少爷的事就是他的事,额头的汗都没擦干净,思孑给了他一个大洋,没再说什么其他的话,与余师傅分别之后,几个人都回到了旅馆,旅馆里只有一个大房间,铺在地上的两个床位是给公曲和辛爷的,沙发也是思孑的睡处,只有心岩睡在正中间的大床上。
大家回来时心岩站在窗边,心里琢磨着修理厂那两个孩子的事儿,不明白也好,同情也罢,总之就是心里不是滋味。
“车既然已经修好,我看我们该尽早赶路。”公曲捣鼓着房间里的时钟,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十五分了。
左邱听了立马反问道:“啊?你们不打算留下来看鲸月啊?”
“都是些虚假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公曲心里也紧张,自己这么久没在华北,田家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他十分担心,若是要看鲸月那必须到明晚才有,也就是说需要耽误两日的时间,这对于按时到达淮城是十分不利的。
思孑看着公曲,知道他心里的顾虑:“我也赞成,咱们收拾收拾,这就出发,这陆店家也有难言之隐,不想我们久留,如今早些离开亦不用辛爷再拉下脸去求情。”
辛爷点点头,想到陆店家的唠叨样子,有些厌烦,他们开始收拾行李,把换洗的内衣都收了起来,只有心岩一个人站在窗边,似乎失了魂。
左邱从厕所里出来,喊道:“干粮,干粮还没买!”
辛爷闭上眼睛,说道:“我想想,咱们从水镇往北走,大概二十公里路才有村落,这马力至少今晚凌晨才能到。”
“那我和心岩去买。”
思孑把棉被收好放在一边,望向心岩,这时他才发现心岩不对劲。
“钱袋在我这。”左邱说道,思孑又回头看左邱,接到一半的钱袋掉在地上。
“鲸月!是鲸月!”心岩,她大喊道,眼神里充满了黑暗。
令人震惊的言论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无一不向她靠拢,窗外,白色积雪的远山上空,一轮如白色鲸鱼一般的光辉正悬在空中,太阳正处在鲸鱼前进的方向瑟瑟发抖。
“真有鲸月!”左邱有些震惊,他站在所有人后头,看到鲸月的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反倒是十分好奇大家想要拥有什么,那个科尔的母亲有救了,他心里暗自想着。
大街上,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站在路中间,祈祷跪拜,都妄想成为被这样的奇迹选中的人!
但是......
不一会儿,鲸月便吞没了太阳,四周围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天空上独有的光芒,左邱看着窗外,忽然感觉到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都倒了下去。
“大家没事吧!?”左邱有些慌张,没有人回应,街道上的人们也都晕倒在了地上,鲸月消散之前似乎都无法醒来。
修理厂那边,几个孩子跑了出去,在黑暗中摸爬滚打,也都跑到了大街上,没有光,就凭着记忆奔跑;粥铺里,科尔的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科尔握着母亲的手,趴在母亲仍然温热的怀里,眼神虚无。
所有的人似乎都进入了梦乡,不管这梦有多么美好似乎都要醒来,北方数百里的淮河分支开始涌动,从小溪、地下等等多处开始灌流进入水镇,早早就被腾空的河道里,开始积累起水源。波光倒影着鲸月的神奇景色,左邱立在那儿,他闭上眼睛,似乎身体就在那鲸月的身旁,他伸出手去触碰,那光流里十分冰凉。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自己已然和大家一起倒在地上,鲸月也消失了。
“莫名!醒一醒,大家醒醒!”左邱摇晃着思孑,大声呼喊了好久,大家才从终于昏迷中苏醒。
“鲸月呢?”思孑问道。
“好像已经消失了,那鲸月一出来你们就都晕倒了。”
“我明明被那鲸月召唤过去了,”辛爷摸摸自己的脸,然后从头到脚的摸索,接着说道:“我的愿望怎么没有实现没有实现?”
心岩在旁边用蔑视的眼神看着辛爷,有些讥讽地说:
“你的愿望该不会是返老还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