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未时之前回来。”囚先生在思孑耳边小声说道。
思孑一头雾,斟酌一会儿还是悟不透这句话,陈姨在马车旁边等着,看着思孑跑过来,她递了条黑蓝色的纱巾给思孑,说道:“少爷,这个你带上,这车夫从城里来,说城里起风了,你带好了,把衣服裹好,到了城里别冻着了。”思孑点点头,用纱巾蒙住口鼻,把大衣的扣子扣上去,陈姨让车夫启程,车夫驾地一声,鞭打那棕黑色的瘦弱马匹,马蹄声呵哒呵哒地响,往去城南的小路驶起来。
……
约莫是正午,思孑在睡梦中被吵醒,马车的外头,一堆人聚在一起,正讨论着,陈姨走了过去,大声嚎哭起来,嘴里叫骂着,思孑探出头,那车夫看着那场面说道:“这动静不小,据说是陈秀才死了…”他忽地转头看见思孑,有些惊慌,接着说道:“少…少爷,没吵醒您吧。”
“陈秀才?既是秀才,何故没有丧礼与文士哀悼?”
“少爷您有所不知,这科举自从三十几年前被废除后,这秀才的待遇也就走到头了,哪还有文士哀悼之说,不臭骂之,唾弃之,已算恩慈,前清的玩意儿,老百姓都不乐意见,如今是汉人当家,这秀才也算是半个叛徒走狗,如这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自古文人墨客虽仕途坎坷,也未落得这番境地,真是时过境迁。”
“也不全然如此,陈秀才可不一样,他仕途不如意,便开始换着法的维持生计,您估计是没听说,这秀才卖猪肉可曾睹见?陈秀才就是其中之一,秀才屠夫档在这城南也算是名声盛旺,只是秀才当屠夫,脾气却不似秀才反倒其躁赛过屠夫,也不知道哪有人言,这陈秀才是个疯子,杀人放火亦不处刑,自那之后,名声虽大,却是臭名远扬,生意做不成还背个骂名,他变卖家当,还把亲闺女都卖了,把二房气得上吊死了,最后倒换了个甚么平地房,在那房里整日买醉……”
“怎地不接着说了?”
“这保姆不会就是这陈秀才的亲闺女吧,样貌确有几分神似,还在那哭嚎的,十有八九。”
“这买卖可是三十年前了,后来这秀才如何生活?”
“写些笔墨字,代笔抄书,这样混了几年,日子过不下去了,不知哪来的贵人给了他些钱,他又重开了铺子,卖些糕点,名叫改过糕点…”他指了指远处的那间店,思孑抬起头看见那处破旧的摊位旁边有一牌匾,牌匾用着飘逸的行书写着:改过糕点,那字迹熟悉极了,没多想又听那人接着说道:“这糕点店子在城南出了名,还登上了年刊日报,陈秀才又火了一阵,而后又娶了三房,生了几个女儿,却没有子嗣,有人说这陈秀才是个孬命,生不了儿子,众人拿这个做笑话,秀才心眼小,受不得这气,骂过他的他都记住,到他店来买东西,就往糕点里放点辣粉,客人少了不少,不久这店面越做越小,出了新样式照样没什么起色,秀才也得了病,这一病就是十年,今年六十余七,妻离子散,无人送终。”
“送终?”思孑有些困惑,当时囚先生说的只是让自己陪陈姨过来照顾她的生父,没说已故,稍加回想才想起来出发前听到的那句“未时之前回来”。
远处飘起了白纸,陈姨在人群当中低着身子哭,眼泪哗啦啦地掉,眼泪掉下来,被冷风吹了去,滴在亡者的衣衫上,那乌鸦啊啊直叫,分明是饿了要来取食,旁人点起了冥纸,乌黑的烟用力地飘动着,好像被乌鸦吸引着,往乌鸦伫立的那棵枯树冲去,乌鸦只好先飞到别处,思孑往人群中看去,发现刚才正在哭泣的陈姨被人推到在地,原来刚刚那会儿来了几个女人,看样子是陈秀才三房的两个女儿,两人都穿着十分体面,手挽手十分亲近的样子,后面跟着连个彪形大汉,回寒的天里穿着白色背心,双臂露出硬邦邦的腱子肉,左右都刻着彩色纹身,因为距离太远,思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见那两个女人骂着陈姨,眼看着就要动手了,思孑和车夫赶紧跑过去,思孑站在保镖面前挡住那保镖的去路,那保镖笑了笑,好似那老虎见了猫崽,他呲呲牙瞪着思孑,思孑看着他,车夫看着思孑的眼睛,红彤彤的,令人毛骨悚然,那保镖有些怯了,看这孩子穿的十分体面,还不知是哪来的富家少爷,不敢去惹,后面的两位夫人前头两人一动不动有些恼了,还以为是警察,往前走去只看见个瘦弱的孩子,稍年长些的其一走出来小声说道:“孩子,这地方危险的很,去别处玩去。”年轻的那位夫人走出来贴在前面那位夫人耳朵说道:“鸳姐,这孩子恐怕不好惹,咱们先探探虚实。”“鸯妹儿,咱们是为这财产而来,合情合理,这孩子来找事,就算是市长的儿子也照打,白老会给我们做主的。”陈鸯没听陈鸳的话,走上前去问道:“孩子你叫甚么?”
思孑闭上眼睛,好像在品味什么东西,慢慢开口说道:“我叫陈鸯,今年三十五岁,现在是城南第一富商白启光的四房姨太...”思孑自顾自地说着,那陈鸯羞得满脸涨红,抬起手就要扇思孑耳光,那陈鸳拉住她,说:“妹妹休要气恼,这男孩确实有些古怪,亲自打他别脏了自己的手,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那车夫赶紧上去劝架,四周围看戏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报社的人都跟了过来,他们看见一位少年蒙着黑蓝色的纱巾,眼神十分凶狠地瞪着四人,气场却全然不输与他们。
“二位夫人莫要见怪,这孩子这几日发高烧,爱说些胡话,我在这替他们给你们道歉...”正说时,一个身影从他冲了过去,直勾勾地冲到正用白色床单盖着的陈秀才的尸首,她大叫:“滚开!”挥动着双手把飞来的乌鸦赶走,那车夫又接着说道:“这女人也是,出言不逊,还请原谅,我这就带他们走。”
陈鸳哪里肯放过他们,让保镖先抓了陈姨,又两人一人一边拉住车夫,思孑则交给剩下的一位保镖,思孑没有躲闪,只是站在原地,突然开口问道:“张三大哥,这碗饭你吃得憋不憋屈,这旁边两个人雇你们来就是为了吓吓人,如今自己恼了却让你们来动手,我知道您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儿子,这里刚刚来了快报的记者...”思孑指着刚架好摄影架的男人,接着说道:“这要是上了快报,你那贤惠的妻子势必怪罪你.....”那保镖不敢下手,自己暗自想着,好像被洗脑一样,不敢上前一步,反倒怪起那位正在准备拍照片的摄影师,转过头盯着那可怜的男人,那摄影师也有些怯了,他转过头,假装什么也没做,双腿发软,直到张三大吼一声,才抱着摄影机跑回小巷里。
“你吃白饭的啊,你可是收了钱的,敢不办事,你可想想后果!”陈鸳大骂道。
那张三听了有些矛盾,只见思孑从袖口中掏出两个大洋,看那张三的眼睛瞪得巨大,思孑大声说着:“这要是不够我这还有,只要你放了她,这些你两平分,回去享受几日足矣。”应声又拿出几个大洋,那赵四放了陈姨忙跑过来,思孑又说:“还有车夫。”两个壮汉倒戈相向,往陈氏姐妹走去,二位夫人看情况不对叫嚣了几句就走了,车夫嚷着让周围的围观者散去,扶起倒在地上的陈姨和思孑往车上走,陈姨哪里肯走,她跪在地上嚎哭,与陈秀才相邻的几位好心人认出了陈姨,再三确认了之后,从袖口里拿出这房子的地契和改过糕点的店面契约以及存在银行的财产单据,思孑有点头晕的症状,转身和车夫说要去休息,车夫扶着思孑到马车上休息,陈姨和邻居们抬着冰冷发臭的陈秀才的尸体到城外南面的一处荒地埋了,那地方迎着风,沙土从坟前吹过,刚刚被赶走的乌鸦又飞了过来,落在坟头,四处张望着。
陈姨一面道谢,一面往马车走去,拍拍身上的灰尘,上了车,车夫等到了陈姨就立即原路返回,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了,等三人赶回囚先生家,正好未时过半,囚先生在书房看书,听到马匹声,就赶紧走出去,看思孑已经晕了过去,就赶紧把老钟叫来,自己去拿准备好的医药箱,老钟把思孑抱到地室,轻轻放在床上,囚先生过来把脉,发现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过于劳累晕过去罢了,于是点了安神香,给思孑的太阳穴上抹了抹香油,让下人(担心陈姨太累了,想让陈姨休息)下来照顾思孑,陈姨不愿,执意守在床边。
......
“思孑你醒了!别乱动,这儿是地室,你好好休息.....”
思孑侧过头看见陈姨疲惫的样子,和放在床头的银行单据,这单据有些古怪,等他仔细看去,才发现其中异常——那单据上用明显的大字写着的开户人姓名,竟就是囚先生的本名——莫成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