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边鸿濛初霁,奉仙镇的城门前已排满了前来赶集的人。
他们大多挎着篮子,推着板车,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混在人群中单肩扛着新烛的元睿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他默默的将新烛挪到了背上,双手一颠,稳稳的将尚在昏迷的她驮在后背。
这样似乎明显变的正常了些,周遭看向元睿的眼神也都变的和蔼起来。
元睿明显松懈下一口气。
排在元睿后头的微胖大娘早在一旁踌躇良久,见元睿终于做出了一副“正常父亲”的做派,终于鼓起勇气提醒道。
“这位……这位道长,你的女儿脸红的厉害嘞,是不是发烧咯!”
语罢,她便探手来摸,一贴便咋呼的嚷道。
“真烫嘞!烧的不轻了哦!得赶紧找个医馆看看嘛!”
女儿?
元睿感受着掌心的温度,疑惑的看向身后的微胖大娘。
这张睡成死猪一样的包子脸,和自己哪里像了?!我可是天级界数一数二的……喔,忘记使了换颜术了。
元睿脸色稍霁。
“无碍,她平日里体温就比较烫。”
微胖大娘闻言将信将疑的“咦”了一声,与一旁的干瘦村姑对视了一眼,也没再多问,只是排队的位置稍稍往后挪了一些。
元睿也未再搭理她,他巴不得远离周遭这些叽叽喳喳,着实聒噪的很。
此时已到寅时,城门缓缓打开,排队在外的村民鱼贯而入,散入镇内。
元睿背着新烛随人潮流入,伫于市集之外,看着这片烹蒸云烟之气,依旧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挑着扁担的卖油老翁从他身侧蹒跚而过,一声吆喝将他神思拉回。元睿涣散的双眼再度汇聚清明,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些生命宛如蜉蝣般短暂的凡人皆是碌碌匆匆,努力而可笑的生活着。
他口中呢喃咒诀,随手拈过一缕斑驳人息打入新烛体内,她泛着高温红晕的脸颊便逐渐缓和下来。
但这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周遭的阴气太浓郁了,竟已开始与沉睡在新烛体内的烛龙之魂产生共鸣。
怕是她体内的烛龙之魂快要压制不住了。
元睿叹息一声,掌心化出那枚之前曾挂在她小辫子上的碧蟾玉佩,再度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能抵一时算一时吧。
元睿看着通透的碧蝉玉佩瞬间就爬满墨绿的云丝,那平坦的眉心边深深皱起。
难怪胆小怕事的新烛突然性情大变,竟已吸收了这么多阴气进去,怕是之前的那个陌生男子与魔族有什么关系,导致烛龙之魂对他格外亲近,影响了新烛的神志。
这可万万要不得,烛龙皆是阴狠狡诈,性情莫测之辈,浸染了烛龙之魂的新烛可就没有这么好拿捏了。
元睿的眉头深深锁起,环顾四周后便随着摆摊的人流,找了一处背阴挡雨之地扎下算命幡,张罗出一桌一椅,又从袖口中掏出两片棕色的飘血牛角币,随手便撒在了桌面之上。
牛角币上篆“凶吉”,瞧着厚钝,掉落在桌案之上散出的竟是金铃之声,极为悦耳。
路过之人纷纷回首,魔怔一般同时寻找散出声音的方向。
元睿半合双目,随手撸起桌案上的两片飘血牛角,再度掷于桌案,待那金铃之声再度响起,他方才朗声说道。
“知福祸,通未来,算前世今生,不收分文。”
他话音落下,金铃之声却依旧还在回荡,缓缓停止转动的声音,就像是那深山庙宇中的钟鼎之鸣,袅袅绕梁。
那路过的卖油老翁率先走了过来,他将肩膀上挑着的菜油放置在地,挽了粘满油渍的袖子,佝偻着背膀立于桌前。
“当真不收分文?”
“不收。”
元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浅笑着问道。
“老先生打算算什么?”
卖油老翁沉默了半晌,随后摇了摇头,再度挑起地上的油罐准备离开。
“不算什么,老头子我只是来问问。”
“若要算福祸,掷一把桌上的牛角币便可。”
元睿停下藏在桌案之下掐算的手指,看着顿在原地的卖油翁,脸上流露出运筹帷幄的浅笑。
“左右不要钱,你试试也无妨。”
卖油老翁有些讶异元睿如何知晓自己要算什么,僵持了半晌便又挑着油罐子走了回来。
“不收钱,你图的是什么?江湖骗子老头子我见的多了。”
“是不是江湖骗子,你算一卦便知晓了。”
元睿垂眸看了一眼尚且躺在自己双腿上昏迷的新烛,抿唇说道。
“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给我徒儿积福积德。”
卖油老翁此时方才注意到元睿的双腿上还躺着一个昏迷的孩子,她脸颊稚嫩泛红,此刻皱着眉头仿佛睡的很不安稳。
“何不带她就医?”
卖油老翁看了有些于心不忍。
“若是没有银两,前头汀兰街上品家的宏仁堂可无偿为看不起病的人就医,是我们奉仙镇有名的大善人。”
元睿摇了摇头,探手一指桌案上的两片牛角币,示意卖油老翁投掷算命。
“她患的是心魔,药石无医,只能积福压制,你若真心想救她,试试便知晓了。”
卖油老翁将信将疑的拾起牛角币,将其旋转在掌心,随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好,那这位道长便算一算老头子我的今生,便算……昨日我卖了多少银两的菜油。”
这么简单?
元睿略一挑眉,桌子底下一抿指尖便了然于心。
他见卖油老翁将两个牛角币置于桌案之上,投掷之声竟不是那金铃之响,而是沉闷的木鱼之声。
元睿本能的皱起头,看着那两片棕色的飘血牛角币……缓缓旋转着停止,稳稳的显现出两个血红的“凶”字。
竟是大凶……合着那短暂的停止旋转来看,竟是大凶将至了……
卖油老翁看着那猩红的两个“凶”字,本能的犯怵,紧张的捏紧自己的衣摆问道。
“如何?道长算出来了吗?”
元睿抬头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掐诀凭空捏过一缕卖油老翁身上较为澄澈的人息,缓缓打入新烛体内,见她面色再度缓和了一些,便张口说道。
“昨日你家中长子摔断了腿,你并未出摊,未挣分文。但你幼子用家中的一罐油去邻家换了两只鸡,若要算钱……也能算吧。”
其实,在元睿说出前半句的时候卖油老翁便已惊呆了,当他说出后半句的时候,卖油老翁更是对他深信不疑,甚至有些怀疑元睿是不是昨日恰好去过自己的家里。
“你……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算的。”
元睿浅笑着看向卖油老翁,那张再平凡不过的面容竟让人觉得十分安稳可靠。
“贫道说了,可知福祸,通未来,算前世今生。”
语罢,卖油老翁便抢白道。
“既是如此,你便再帮我算一算未来吧。”
那希冀的面容竟是对未来有几分恐惧,亦有几分担忧。
该说这算是凡人对危险本能的直觉吗?
元睿摇头拒绝,将桌案上的两片牛角币收了回来。
“贫道十分感谢这位老先生,给劣徒积攒了福气,但一人一载只可算一次,贫道不可再帮你算。”
“什么?为何?”
此时,卖油老翁已完全相信了眼前的这个破落道士,是个真会算命的道士。可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白白浪费了。虽说不浪费这次机会自己也断然不会相信他,但从前从未在奉仙镇内看到过这个道士,若要自己一载之后再来找他算命,怕是这个道士早就去别处云游了,再算怕是也没机会了。
卖油老翁心中有几分懊恼,伫立在原处不愿离去。
元睿看了他一眼,便颠了一颠手中的两片牛角币说道。
“多算有碍气运,这位老先生还是离去吧。”
话已至此,卖油老翁也不好再赖着不走,毕竟气运之事玄之又玄,无数人都为了增加一点气运豪掷千金,又会有哪个傻瓜浪费自己的气运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呢?
卖油老翁遗憾的叹息一声,随后低垂着脑袋,挑着自己的油罐,缓缓离开了。
元睿看着他苍老的背影,心中竟泛起一丝酸楚,他垂眸轻叹,可终还是未出言挽留。
其实元睿帮他再算一卦也无妨,凡人的气运随便给一个符咒便回来了。
只是卖油老翁掷出的牛角币已显示他大凶将至,非灵器不可挡,再帮他算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自己并不是人级界的人,随手干预只会让本就已经开始混乱的晋康人界变得更为混乱。
罢了,世间遗憾的事太多了,便就这样过去吧。
“道长算命当真厉害,且帮小女子也算上一卦吧。”
在元睿身侧摆摊儿卖蒲扇蓑衣的少女对着他嫣然一笑,歪着脑袋向元睿讨要算命的牛角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