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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绿云出岫

羽遁记 西南移 5103 2024-07-11 13:44

  一片茫茫花海之中,竞是姹紫嫣红,百花怒放,白靡荼,红芙蓉,粉海棠,紫蔷薇,绿漪兰,迎风吐蕊,风姿万千,一介少卿宽衫大袖,羽衣博带,浑然在天地之间乘风漫游,只见他舒展猿臂,披头散发,纭袖冽冽,竟无半分人间烟火,倒似那浸浸姑射真人,归去来兮,清绝无匹

  餐风饮露,衔薇吐翠,目送归途,啸穷天光

  乞活故人

  七仙中人

  苗家风人

  云中旧侣

  竟都不见,新婚丽人,竟也不辞而别,他一夜之间又成了孤家寡人,野鹤闲云,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么,他从虚无之所来,又将复归虚无之所去么

  如是数日,浑浑噩噩,谁告何往,可以安魂

  一场从未消散的梦

  永不褪色的梦

  险象环生

  蛊魅憧憧

  又真实坚定,泼辣热烈,熔化虚空,不容质疑

  一摸怀中,玉版还在

  滚烫,遇风乌啼

  这是当下唯一可以见证的,符,可以打开那一扇冥冥之中,无处不在,冰冷黑暗的门麽

  姑且试试罢,姑且一试罢

  有一个声音传来

  他扬颏吐韵,翩翩起舞,脚踏龙蛇,袖卷风花

  白浪滔天,漫卷云霄,英风飒飒,天幕飘摇,乃是一曲叩问苍穹

  流云遁遁,天幕休休

  良久,一声遥远的回应传来,彤彤,答答,缇缇,塌塌,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飞来

  青烟,你终于来了

  一人一马,卿卿我我,宛如故人重逢,前尘又续

  青烟扬鬃奋蹄,叼了他的衣袖,竟要驰骋,东方也不多问,取来鞍鞯长铗,翻身上马,任意所之,想那爱马灵性敏慧,或是去寻女主,也未可知

  青烟径向花海冲去,到了一个路口,折向东行,东方又惊又喜,遮莫它要带我去洞庭之畔,云中嶮巇

  正是黄莺还在树上鸣,蕤草已然没马蹄,但见那青烟袅袅,蜂花寂寞,东方生性豁达,飞扬脱跳,一时忘了烦恼,唱起歌来

  陌上釄酴野蜂飞,江山如画梦是非

  老夫几度垂垂崴,妇女踏歌缓缓归

  正在得意之际,忽听得嘿嘿几声嗤笑,东方勒马望去,一个樵夫手提板斧兀自砍柴,东方心思一动,忙下马上前唱喏,老哥何有教我欤

  不知欲往何处耶,樵夫叩问

  云深之处

  天梯何在

  东方遽然有悟,深深长揖道,天梯,亦不远人也,杳杳在天边,近看在咫尺乎

  樵夫哈哈一笑,遥指山下一个村落,说是村西有一个蕉园,或许有可以指点迷津的人,东方又是一揖,谢道,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樵夫回道,区区一獠民耳,何足挂齿,东方这才辞过樵夫,打马向村落而来

  到了村外,才知原来是一个集市,有个名称叫做绩母溪,村民皆是中原鹤族人打扮,竟已出了苗人地界,下马悠悠进村,正想找一个客栈投宿,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东方回头一望,不禁大喜,竟是游历上京时结识的小友符循,如今已长的方方正正,玉树临风,见他正打了一葫芦酒水,不知欲往何处,符循早已上前挽住东方的手臂,言道,那年匆匆一别,实在想煞小弟也,这便请哥哥上小弟处盘桓一阵,正好朝夕请教,切磋一番

  东方与他本是投缘,今日一见也是好生欢喜,又见他一表人才,落落大方,更是喜欢,也就欣然随行,出来村落,迤逦到了东坡一个山坳避风僻静的所在,原来是一个小小的破庙,叫做绩母观,观后几株木棉倒生的高大峭拔,苍翠弥盛

  东方将马垫辔头撤了,拍拍马背,径放后山丛莽野陂

  进去矮墙柴扉,乃是小小一方院落,阶上檐下,红泥小炉之上,架了一口瓦罐,汩汩有声,流芬四溢,两堵草凳一左一右,符循忙推东方坐了左首主位,手把葫芦斟酒奉上,瓦罐揭开,已是肉烂沥骨,原来烹的乃是狗肉,符循把酒敬道,小弟听闻哥哥现身苗家山寨,实在是欣喜若狂,正想动身前去寻访,也是天可怜见,倒教我今日撞见了哥哥,小弟心中欢喜实在是无以言表,这就先干为敬,东方见他轩轩落落,不掩赤子之心,心下也甚感动,举碗共饮,仰天大笑

  说起当年上京游学往事,犹是清新如昨,那时京师文庙兴学之风大盛,参学士子,往来如织,一日东方穷窥经书之余,外出郊游,见一垂髫僮子,柳下投书饮泣,不禁上前探问,僮子戚然言说,遥听老父呵斥暮牛躬耕,只因我年纪还小,未能荣养,致使老父不免勤苦,故不忍游于太虚,相忘于至亲,东方甚以为奇,以为笃实温厚,天生异禀,故常去拜访,亦时时扔了长衫,卷起裤脚,下地胼胝扶犁,亲历大地沃野,天风浩荡

  之后二人亦常常结伴游学,某一日偶见一头黒麂混在鹿群之中,穿梭来去,翩若惊鸿,符循一时兴起,竟邀东方尾随追来,如此一路寻到终南山拔仙台下,忽见一介缁衣学士兀自爬在经石颙上摩写石经,似乎是传自红海大食国的摩尼烛天经

  传说大食西南有山谷,树上生花有如人面,无语,人或借问迷途,嫣然而已,频频妍笑辄飘落风尘荒漠之间矣,那经文依稀记得是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符循每每随东方叩访名师,都是门生盈廊,问答如流,舌绽莲华,空花飘坠,旋又每每另访别家,亦是不辞而别,意不稍顿,东方怕他年少轻狂,探问之下,符循幽幽叹道,不惬吾心啊,那知今日一见之下,不知为何,竟对那缁衣羽客一见倾心,五体投地,长跪不起,良久,那人悠悠叩问,少年何以跪邪,符循叩头答说,道君仙范,小子从所未见也,不敢冒昧打扰,惟有叩头莫名焉,那人神光一扫,微微一笑问道,你身畔是谁,东方拱手一揖道,在下东方小白,不敢请教先生如何称呼,那人仰天呵呵一笑,洋洋然道,原来是青州世家子弟,便看在你的面上,姑且收了他罢,符循一听之下,又惊又喜,连连磕头,道一声,师父在上,弟子符循拜见师父,竟随那人飘然而去,东方直到如今,仍是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两人争相下箸,品评美味,东方浪迹四海,遍历各地饮食,竟也觉这狗肉鲜美异常,一说起来,原来是正宗冈底斯山藏獒,饮的是雪水,吃的是牛骨,吹的是高原冽风,所以吃起来特别筋道醇厚,回味无穷,东方洒然一笑,如此暴殄天物,岂不罪过,符循大嚼狗腿,乐不可支,直到肉尽骨散,犹自咂咂有声,二人又干了一碗新醴,这才说了原委,那绩母溪向北十余里,有一个大户人家,听闻是丹鹤山人氏,不知何时迁来此地,圈了一大片土地,盖起几幢墅宅,又养了无数僮奴,动辄前呼后拥,不可一世,更为可恨的是,那家又有一个小姐,不过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偏喜欢舞枪弄棒,飞鹰走狗,惊扰得这满山羽兽瑟瑟惶惶,汗不敢出,若是偶遇上山打柴捡菌的村民,这凶獒扑上去就是一顿乱咬,实在是飞扬跋扈,肆无忌惮,有违我上天好生之德

  东方拍掌大怒,叱道,这朗朗乾坤,煌煌厚土,乃天下人之所共有也,虽皇家上林苑,亦择时开禁,以供鳏寡孤独采樵渔猎,不时之需,此人若是遭我碰上,嘿嘿,倒要领教领教

  符循续道,说的正是,也是恰好凑巧,那日我闲极无聊,便想上山打点野味,随身带了弓箭翻山越岭,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所在,忽见一只野兔掠过,正想拔箭射去,只听嗖地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林间飞了出来,正中兔颈,白兔一个趔趄,滚翻在地,又听几声狗吠,那黑黢黢的藏獒早已扑了过来,叼了野兔,扭头就跑,我忙爬到树上,一看究竟,只见那家小姐一手擎鹰,一手提了缨缨丈八蛇矛,身披修身软甲,端的是窈窕身段,风流尤物

  东方哈哈一笑,戏谑道,贤弟青春正盛,尚未家室,何不便将她掳来,端水奉茶,打扫庭除

  符循嘿嘿一笑,竟是无言以对

  继而说起这瓦罐美餐,正是那家藏獒,一日出来溜达,见到一只栗翎野雉,一路追来,正好撞在早先布好的套夹之中,成了仙家腹中之食,倒也不枉它在世一朝,二人喜笑颜开,风卷残云,早已熏熏绰绰,不辨西东

  言说之间,弦月当空,暮色已深,符循又设一榻,两人联牀夜话,说起相依为命的老父亲,符循榻上长拜不起,说是老父已得地方眷顾,颐养天年,当年哥哥提携美意,馈赠之谊,迄今未敢忘也

  东方还拜逊谢

  两人一天劳顿,饭饱酒足,早已人困马乏,那青烟不待召唤,已然归来,卧在庙后檐下休憩,不久二人均是鼻息酣酣,梦游何处

  东方终是心中有事,睡不踏实,中夜醒来,耳听得蛙鸣聒噪,风吹树梢,不禁悄然起身,披衣出门,乘那月色径向村落行来,一人走在青螺石街上,孤影斜斜,风袖飕飕

  一路辨认到了村西几里之外的一爿蕉园,但见叶大如蒲,扶疏风致,似乎与梅兰竹菊,也不擅胜场,细陌幽夐,径延蕉坞

  一座干栏式木屋凌空横搭在六株榧木树腰之上,一侧架又木梯,最奇怪的是那六棵香榧竟生的一般粗细,排列的整整齐齐,与这偌大木屋妙化天成,不言自矜

  又见窗中透出烛光,朦朦胧胧,摇曳生姿

  东方不敢冒昧,徘徊蕉下,悄立夜风之中,殊不知种种滋味,蓦上心头,似乎是近乡情怯,又好似绮梦一回,只怕梦醒时分,徘徊复徘徊,倚望复倚望,终于悄然离去

  如是数日,竟是夜夜叩风,无为僭越

  这一日来的略早,还未近到篱墙,就听得隐隐传来一缕琴音,不禁加快脚步,走近了些,谛听那琴声浩兮汤汤,郁兮巍峨,缦缦犹如崇山,灿烂宛若流波,实在是天降纶音,化妙自然,听来浑觉洋洋然浴茧化蝶,扶摇九天

  又听了一阕,那曲风一变,幽幽叩问,浅浅顾盼,意又所嘱焉

  东方终于鼓起勇气,昂首言道,在下冒昧造访,实在是惶恐无状,不敢请教此曲来自何处,曲名那般,小可不胜感激之至

  又听那琴音希希,一个素衣少女从屋后蕉林缓缓飘出,左手挑了一竿纸灯,上前裣衽道,先生请随我来,东方心下惴惴,随那女子穿过篱墙,上得楼来,那垂髫少女打开一扇緋门,请东方下靴进屋坐下,又有一女从隔壁竹帘之后挑帘而出,手托杯盏,奉上茶来,这才盈盈退下

  原来两屋相通,仅以一帘虚隔

  良久,里屋飘来一个温婉的声音,先生请喝茶

  东方颇感手足无措,忙端起茶杯,徐徐啜饮,但觉幽芬袭人,沁人心脾

  几案上有一封书信,主人悠悠说道

  东方早就注意到曲几之上又有一函,忙抢了抽出一纸毛边笺来,但见一行隽秀的簪花小字,乃是,求得上乐,以图后会,正是玉儿降的手迹,东方一见之下,欣喜若狂,热血沸腾,忙长身在席间拜倒,泣道,小可谢过仙姑,求仙姑指点,让我去寻她罢

  良久,那主人悠悠一声叹息,缓缓言道,听你中气不足,似乎大病未愈,只怕就是寻到了她,也是,嘿嘿

  东方磕头如捣蒜,早已泣不成声

  留得青山在何谓没柴烧

  东方遽然有悟,拭泪,默默平复心情,无语

  今日你且去罢

  东方一瞥信函,蓦地记起玉儿降的嘱咐,想她不辞而别,必有深意,岂可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忙又拜倒在地,求道,请仙姑指教

  主人又是一声叹息,悠悠道,听闻你好学竹林六君子,又绘有六君子图以为心侣,不知可闻其详乎哉

  东方澄心静虑,回话说,六君子各有其魂,我最爱琴家康峻大师,一曲孤馆遇神,倾倒天下多少豪杰,后来竟为九锡太师所不容,流落漠北苦寒之地,竟又为大漠岘鞞人所膜拜,以为天龙之子,又续琴统秘谱,化入胡笳之中,苍苍茫茫,浑浑荡荡,隐然已为游牧民族之安魂圣歌,听闻今有一支辽西岘俾部落,自称是康氏后裔,我曾北上辽西,寻访大师后人,听他一曲雄鹰调,果然是紫气上冲,云蒸霞蔚,一时草原之上,金碧辉煌,好似天界琼光,尽在脚下

  又闻一声幽幽叹息,琴音响起,乃是一曲短侧

  东方起身告辞

  琴声荡漾,似乎送客,视乎关怀,又似乎长姊对淘气小狡童的谆谆告诫

  翌日清晨,东方早早肃立篱墙之外,绿蕉下,因为在这儿,他嗅到了玉儿降的气息,他甚至可以嗅到百里之外,累月之前曾经发出的信号,他也莫名其妙,从小就是这样,难道在我身中,还有另外一个存在,我所不知道的存在

  所以,他的心跟着他的脚,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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