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之声骤起,利箭如倾盆雨落。鲜于若薇久在太平人家,何曾见过江湖血战这般可怖场面?眼见四周箭如飞蝗,她呆呆立在原处不知该当如何。便在此时,她只觉腰上一紧,竟被人轻轻搂住!她不由惊叫出声,却听一人低声道:“若薇姑娘勿惊,在下来救你了!”
鲜于若薇听出是希言的声音,心里少安,但自己十九年来除了爹爹,还从未与任何有过男人这般亲昵动作,即便她知道希言没有恶意,又怎能允许一个陌生人与自己如此放肆?她当下使劲拍打希言尖叫道:“你快放开我!”
只听“登登登!”箭簇射入木板之声乍起,箭雨终于落下。希言无暇分心去安抚鲜于若薇,他运起最后一丝力气,一面向浮桥边上冲去,一面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只听箭杆折断“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恶战间他无意朝边上一瞥,却见更多的箭矢正射向源治千夜,只见他手中一把长刀舞得泼风也似,身旁堆起了一堆被斩断的箭簇,但饶他刀法再妙,又怎敌那密密麻麻的箭雨,臂膀、腿上都扎上了几根箭矢。希言心中莫名腾起一股伤感,但他心念急转,若不趁这时逃走,恐怕真要死在此处。眼见已到浮桥边上,希言死死护住鲜于若薇,只听他轻喝一声,纵身跃下浮桥。
“扑通!”一声落水声响起,希言护着鲜于若薇双双坠入河中。四周水贼眼见有人逃脱,纷纷拿起鱼箭大叫着要上前拿人,便在此时,却听一旁潘定波高声喝道:“别管那两个闲人,杀掉扶桑野狗,为大当家报仇啊”
众人一听,再看那源治千夜浑身浴血,身上已插了好几只羽箭,哪里还能坚持多久?水贼们群情激愤霎时大叫道:“杀死扶桑野狗!为大当家报仇!”
挽弓搭箭之声不绝于耳,源治千夜犹如一头困兽,被猎人们层层围住慢慢绞杀。他双目赤红,那原本细长的双目此时目眦欲裂,手中长刀挥舞,眼睛却死死盯住了潘定波。他做梦也没想到,往日里看似勇悍莽撞的老五竟有这等心计!只见他舔了舔嘴唇边滑下的鲜血,口中竟“嗬嗬”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阴毒,周遭的人听罢这夜枭般笑声,又想起此人平日里毒辣的手段,心里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那潘定波心里又如何不虚?但此时已经发难,事若不成,必被自戕,想到这里,他怒喝道:“大伙加把劲,他快不成了!”
此时只听一旁奄奄一息的四当家沈定海喘道:“老五,收......收手吧!”
潘定波惊愕道:“四哥,这时候要我收手,你是要我死么?”
沈定海道:“源治大当家、来寨里三年,寨里兵强马壮人丁兴旺,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你何必出此下策?”
潘定波沉下一张脸道:“玄大哥在的时候,咱们寨子里难道就差了?”
沈定海喘道:“人都死了三年多了,老五、老五你何必执迷至此!”
潘定波斜目望向沈定海森然道:“不管你怎么说,今日我一定要杀死这扶桑狗为玄大哥报仇,谁拦我,就一并给他陪葬!”言罢竟死死瞪住沈定海,眼神中极尽恐吓。
沈定海混迹江湖多年,岂能不知道他心里这点花花肠子,他心里霎时明白,老五张口闭口玄无明,只是一个由头。他是想趁今夜源治千夜与高手对战之时除掉他,自己好来把揽黑龙寨大权。画虎画皮难画骨,没想到这老五平日里看起来耿直憨厚,心地却如此狠毒!若是让他当家,兄弟们今后的日子还能好过?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老五,你这般蛮干,二哥知道了,你如何交代!?”
潘定波听罢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良久才听他止住笑声道:“四哥啊四哥,这寨子里恐怕也就剩你一个老实人了!”他侧过身子低声道:“你以为我是临时起意?二哥不点头,我一个人敢捅破这大天?”
沈定海听罢霎时呆在当场,原来除掉源治大当家这事,老二老五早就已经商量好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事前竟丝毫没有告知自己!整件事里,自己仿佛如一个傻子一般蒙在鼓里,还不明不白送了一条手臂!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再不想说一个字,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浴血顽抗的源治千夜,缓缓闭上了双眼。
残月已经完全隐入了乌云之中,江面上除点点渔火外,四下里一片漆黑。
“哗......哗啦......”江中清波一浪接着一浪轻轻拍打在河岸,突然,只听“啪”地一声轻响,一只湿漉漉血淋淋的手一把抓住了河岸边突起的石块,旋即只听一人喘着粗气,将另一个全身湿透的人托了上去,接着他自己死死把住石块,一下子翻到在岸上,登时喘息不止。
这人正是希言,而那个被他托上来的,正是鲜于若薇。两人趁黑龙寨内斗之乱时跳下浮桥,跳下去之后希言脑子一片空白,他这才想起:自己久居山林,哪里会水?!那冰冷江水不由分说登时灌入自己口鼻,他被呛得晕头转向,那鲜于若薇一介女流,更是毫无水性,眼见两人喝饱了水便要下龙宫见龙王爷,那希言手中胡乱一抓,竟抓住一块浮桥木板,他一手紧紧挽住木板,一手将鲜于若薇搂入自己怀抱,便随着江水载沉载浮浑浑噩噩飘向了下游,耳听厮杀声几乎听闻不见,希言这才敢寻地上岸。
他喘息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只听他低声唤道:“若薇姑娘,你还成么?”却听鲜于若薇毫无动静。
希言大惊,急忙起身轻轻拍了拍鲜于若薇的面颊,却见她一动不动,他心里暗道不妙,知道她定是方才在江里溺了水。他心下大急,但自己又不是郎中哪会救人?难道要通过嘴将若薇姑娘肚子里的水吸出来?他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这样将她救了过来,恐怕她立时便要跳进江里去。“怎么办!怎么办!”他急的如热锅蚂蚁,忽地想起往日里仿佛听忘机先生讲过,好像按压溺水者的胸腹,可将腹中之水挤压出来!
他大喜不已,正要开干,却又不禁缓下手来,心里打起了鼓——虽说是救人,但如此也太过下流了吧!
“嗨!不管了,人命关天,救人要紧!”他摇了摇头暗道,决定打消一切顾忌,将鲜于若薇全身放平,双手抖得如中风一般,缓缓按向那鲜于若薇微微起伏的胸腹。鲜于若薇身材本就婀娜动人,此番全身湿透,那薄薄轻衫紧紧覆盖在她身上,更是凹凸有致,希言看得脸颊发烫,喉头滚动,却迟迟不敢下手。
“虚无自然大罗玉清元始天尊啊……”希言紧闭双眼,口中从原始天尊一直念到了玉皇上帝,手却还是丝毫没有碰着鲜于若薇,二十余载道家正统印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即便明知救人要紧,却仍下不去那手。
“俗人!佛家有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问心无愧,何必庸人自扰!”希言想到这里,终于下定决心,他双手成掌,堪堪便要触到鲜于若薇身子,却听她“咕噜!”一声吐出一口清水,旋即悠悠醒转,正正看见希言双手放在自己胸前!
“啪!”只听一声脆响,希言脸上狠狠挨了一耳刮子,只听鲜于若薇语带哭腔骂道:“登徒子!”言罢连往后退,尔后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膝盖竟呜呜哭出声来。
希言呆呆看了看自己双手欲哭无泪,忙解释道:“若薇姑娘,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鲜于若薇哪里肯信,只顾掩面而泣。希言望着鲜于若薇哭得哀哀戚戚的模样,暗骂道:“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听鲜于若薇抽抽嗒嗒哭道:“本以为你与其他人不同,不曾想你也与他们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希言惨道:“我怎么就跟他们一丘之貉蛇鼠一窝了?”
鲜于若薇紧紧抱住自己柔弱身子,哭道:“你......你非礼我!”
希言气得头冒金星,怒道:“你醒来时,有看到我碰到你身子?”
鲜于若薇略微平静下来,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感觉到有人碰到自己身子,但想起醒来那一幕,谁知道这个可恶小子是不是已经非礼过了?她抽泣道:“你若是心里没有歹念,为何行那瓜田李下之事!”
希言平生最重清誉,耳听鲜于若薇这般说,他霍地一声立了站起,正色道:“若薇姑娘,不瞒你说,在下以前是一名修道之人,修道之人最重何物?以恭敬心,治无礼心。以妻女心,治奸淫心!在下怎会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方才只是因你溺水不醒,在下为了救人而出此下策,若是姑娘仍不肯相信在下,在下唯有一死,以自证清白!”言罢运起一掌,作势要打向自己胸口。
鲜于若薇听完事情前因后果,又见希言说得义正严辞,不似说谎,再回想起他先前在寨子里舍命救出自己,哪里像一个无耻小人?想到这里,她忙叫道:“不要!”
希言不去管她,沉声道:“生当如竹,有气有节。在下在姑娘心中已失气节,有何颜面再立于天地之间?”言罢仍要运掌打向自己。
“我相信你!”只听鲜于若薇娇呼道,她擦掉泪痕低声道:“是我误会了你,请你原宥!”
希言缓下手来,凝目望向鲜于若薇道:“姑娘当真相信我么?”
鲜于若薇低垂螓首,低声道:“从第一眼见你,我便觉得你不是坏人……”
希言暗拍胸口,知道自己那不白之冤将被洗净了,否则日后江湖上传出一个淫魔希言,不知师父知道了脸上是甚么表情。他沉声道:“若薇姑娘放心,在下虽本事低微,但也知行得端走得正,待明日天明,在下便送姑娘回家。”
鲜于若薇颔首低声道:“如此多谢布公子!”
眼见自己几句话便挽回了局面,希言心头暗喜道:“我真是个天才!”
却听一旁鲜于若薇奇道:“公子为何面带喜色?”
希言慌忙摆手道:“哪有哪有!”
“去下面看看!”便在此时,只听头顶树林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呼喝声。希言暗道不妙,赶紧伸手拉住鲜于若薇,侧身隐入一块大石背后。此时他精疲力尽,可没力气再与谁恶战一场了。
只听几人悉悉挲挲下到河滩上来,希言探目一瞧,只见那几人身着黑衣头戴斗笠,正是黑龙寨水贼们。
几人装模作样看了几眼,挥刀在河滩灌木里捅了一番,竟一屁股坐在了河滩上。希言一看不禁暗暗叫苦——这些人好死不死,竟正正坐在方才他们上岸的地方!
“嘿,弟兄们,不对啊,这里怎的这么多水渍?”只听一人语带惊奇道。
希言一听心里一紧,却听另一人粗声粗气道:“你他娘是不是今晚被吓破了胆,江边没有水渍那还叫江?”
那人吃了一憋,不敢再说话。却听一名水贼骂道:“操!这他妈算甚么事儿?”
只听一旁几名水贼也干爹骂娘地骂了起来。
希言心里微微一奇,凝神继续听着,只听一人抖着声音道:“大当家这番逃脱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另一人啐了一口,骂道:“这些弩箭手都是他娘的饭桶!”
先前那人低声道:“大当家武功高强,区区弩箭哪里是他对手......”言语间仍心有余悸。
却听一个水贼骂道:“他潘定波倒在寨子里躲得好好的,却叫我们出来寻人,这不是要我们送死么?”
“那倒也未必。”只听一人沉声道:“那厮身中几十箭,便是神仙也得掉层皮,我看他走不远,若是拿住了,可是大功一件!”
众人一听,又纷纷来了兴致,一个个抄起家伙呼喝着爬上了岸边树林,往下寻去了。
希言听罢震惊难言,他没想到源治千夜竟能在那等情况下逃脱!但是不知为何,听到那个消息的一瞬,他竟莫名有点欣慰。
鲜于若薇心有余悸道:“那个大当家还会来抓我们么?”
希言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哪里有空理会我们。”
鲜于若薇心下稍定,却听“啪哒!”一声沉重响声传来,仿佛是甚么重物砸到了河边石头上。希言心里一凛,伏下身子凝目一看,夜色朦胧中,不远处江边大石上仿佛横着一把长刀,渔火闪耀,映照刀刃泛着幽光。他看着这把刀,霎时认了出来——这是源治千夜的八岐魔刀!
“说曹操,曹操就到!”希言暗骂一句,赶紧往身上摸去,谁知那清雪剑早已在先前落水时掉进了江里,他心念急转,立刻将鲜于若薇藏在大石背后,沉声道:“我不叫你出来,你千万不要出来!”
鲜于若薇知道危险又逼近了,登时紧张了起来,她轻声道:“布公子小心!”话音未落,希言早已跃出大石。
源治千夜浑身浴血,连银色长发都被鲜血染红,他在江里不知漂了多久,恍惚间看见一片较为平坦的石岸,便忍痛运力先将八岐魔刀扔了上去,自己吃力地向岸上爬去。
他喘着粗气,堪堪便要爬上岸边,心里却突然袭来一阵凉意,习武之人能辨杀气,此时他分明感觉到,岸上正有一股凌厉杀气!他停止了向上攀爬,缓缓抬起头一看,心里霎时一凉——只见那八岐魔刀刀尖正直指自己眉心!魔刀背后一个人影挺拔清瘦,看不清面貌。
源治千夜心里一沉,叹道:“天意!吾命毕于此!”
岸上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近江岸,源治千夜重重喘着粗气,抬起头凝目望去,只见那人面貌逐渐清晰——嘿!那人不是旁人,竟是那个先前斗得你死我活的死敌!
源治千夜一呆,旋即哈哈惨笑道:“真是天意!哈哈......咳咳!”他咳出一口鲜血,喘道:“不过,死在你手里,比死在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人手里,要、要痛快许多!”他闭上双目,抬起头道:“动手吧!”
希言手持八岐魔刀,刀尖却在微微发抖。源治千夜该死么?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他十分该死!可自己为何偏偏下不去手?
源治千夜睁开眼睛,看着颤抖的刀尖,微微一笑,道:“怎么了,下不了手?”
若是真刀真枪地干,希言半点也不会退缩,但要他拿刀砍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他是真下不了手,他沉吟半晌,道:“如今你已为黑龙寨所弃,日后也做不了甚么大恶了。不过,要我留你一条性命,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源治千夜奇道:“哦?说来听听。”
希言凛然道:“其一,多年来你带领黑龙水寨群匪为非作歹杀人越货,我要你跪地谢罪!”
源治千夜听罢不禁哈哈大笑,扯得伤口撕裂又疼得嘶嘶低吼,他嘴角带笑喘道:“有意思。第二个呢?”
希言森然道:“我要你伤愈后即刻离开中原,终生不准再踏上中原一步!”
源治千夜强忍笑意,可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希言恼怒不已,喝道:“你命在旦夕,有甚么好笑的,要想留下性命,你必须答应,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
源治千夜挂在岸边,上不去又下不来,身上又背着箭伤,按说难受至极,可他仍面带笑意,喘道:“抱歉了兄台,你的......两个条件,我一个......都不能答应呢。”
希言没有料到源治千夜在这等关头还如此狂妄,正待发怒,却听源治千夜道:“占山为王,杀人越货,这些我都干过,要我偿命,我、我认。但要让我下跪忏悔认罪,哈、哈哈!那是白日做梦!至于离开中原......呵呵,在杀光黑龙水寨的叛徒之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希言没想到源治千夜这般桀骜,他怒道:“你手下强盗水贼杀了多少人,拆了多少家!你连跪下道个歉都不肯?!”
源治千夜脸色苍白,显然是即将力竭难以支撑了,却听他喘道:“这个世上,猫吃鱼,虎吃羊,是多么稀松平常之事!只有变得更强,才不会遭受霸凌,如此浅显的道理,君难道不懂?我凭甚么、要为我的强大而向弱者下跪道歉!?咳咳......”说到激动处,源治千夜须发皆张双目血红,直如鬼怪一般,希言竟不禁后退半步。
说完这些话,源治千夜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只听指尖砂石哗啦啦落下,他的身形渐渐下沉,他心知自己今日无幸,仰头望向漆黑夜空哈哈大笑道:“如有来世,愿再做一名刀客!”言罢他双手一松,雄壮身子拖着满头银发直直向江中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