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夜山
和有宝,和记钱庄的总掌柜,生平只有两大心愿,一是和记分店能布满整个玄国,二是闺女和团团能子承父业,继续将和记发扬光大。和有宝身形圆胖,笑容可掬,信奉的格言是和气生财,只有在他极少数沉默不言的时候,依稀能看到他年轻时俊俏的痕迹,但只他注意力一转,和气生财的和掌柜便回来了,你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个老实人,把钱交给他让人放心。
和有宝一向顺风顺水,但今年走霉运,闺女团团不知怎的,竟然失踪了。他报了官,找了关系,人那衙门是真真费心地帮着找孩子,可还是没结果,那个捕快老大满怀歉意地说:“和掌柜,是我们无能,京城里也还有几家丢了孩子,到现在还没什么线索,约摸着是被人贩子劫了。”
还能怎么办呢?和掌柜整日以泪洗面,琵琶骨像被抽去了,生意也不管了,全扔给下面的人,他抱着团团的玩具呜呜地哭。
但老天有眼啊,他的团团全头全尾地回来了,和掌柜兴奋地在前面带着路。
这个园子端的是一派方正华贵,仆从无数,团团从进这个园子起就恢复到了往日的状态,八字步晃悠着走,两胳膊甩着摇摆,接受着周围人的行礼,朗风冷眼瞧着,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团团只觉得后脖冷飕飕的,回头一看,正对上朗风严厉的眼神,急忙脚摆正了,手也不晃了。
不过这确实怪不了团团,被劫走前她正天天在家看连环画呢,刚好讲到一节“恶屠户怒夺娇新娘,俊侠士义气惩盗强”,里面的俊侠士就是这样走路的。
和有宝请朗风坐到上座,虽然恩人说自己是到武京来拜师求学,路途中恰好撞见人贩子,便救下了团团,但商人的直觉告诉他,绝不只这么简单,这些人肯定大有来头。但他们既然不愿意说,那我也不应当问。
宴至残羹,和有宝朝朗风拱手:“明月小姐,您初到京城,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请尽管开口。团团是我的心肝儿,您救了团团,就等于是救了我。我知道,您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都不缺,金银财宝怕辱没了您,但只要稍微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要告诉我。”
“对啊对啊,神仙姐姐,我爹对武京熟得很,认识好多人。”团团在旁边帮腔。
朗风沉吟片刻,拿出那个香囊:“倒真有一件事需要您帮忙。这个香囊,不知道能不能查出它的来历。”
和有宝接过香囊,正反看了看,摸了摸:“这上面绣的是咕咕鱼,这鱼憨态可爱,又因为被大文人赋诗一首,极被京城人追捧,鱼苗很难成活,所以只有有钱人家才养得起。二鱼嬉戏,应当是女子送给情郎。面料用的是华丝锦,武京只有几家布纺有,我让人去查一查。”和有宝将香囊交给站在一旁的管家,又细细嘱托一番。
“不出两日,必有结果。”
朗风微微松了口气。
当日朗风一行便在园子里住下了。
夜色渐浓,朗风、高雁、秦叔坐着喝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响起犹犹豫豫的敲门声,朗风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进来。”
席晨耷拉着脑袋,眼睛都不敢抬头看,挪着步子到朗风跟前,行了一礼:“参见圣女。”
是的,在常海死之前喊出“天罗”二字时,席晨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天罗?那个他从小长大却无奈离去并在心底认定再也回不了的地方?
席晨觉得过于离奇,可再一想想,也是有可能的,明月小姐他们正是在夜山附近将自己救下,秦叔是位高手,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很少跟官府打交道。
那么,如果他们真是天罗族,那明月小姐会是谁呢?
一个不敢细想的人浮现在席晨脑海,他决计不敢相信,可是除了那一位,不会再有旁人了。夜山圣女,席晨又是惊惧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从石头村到武京这些天,他一路都在犹豫苦恼,不断回想自己对圣女有没有不敬的地方。到今天,最后一只靴子落地,他整理好心神,深呼吸几口气,轻轻敲响了门扉。
朗风看着眼前不敢抬头的席晨,缓声说道:“之后还是叫我明月小姐。”
“是。”
“坐吧。”
席晨扭扭捏捏的,不太敢往椅子上坐,高雁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笑出来,秦叔借着喝茶掩饰嘴边的笑意。
“让你坐你就坐。”
“是。”席晨横窜一步,立马坐下。
“现在跟我们说说,当初你是被什么人追杀。”朗风、高雁、秦叔的表情严肃起来。
席晨挺直了腰背,他只是夜山上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弟子,从来没奢望过能将自己遭受的不公讲给更高一些的人物听,可现在,不只是更高的人物,是圣女,圣女在听他的故事,那么他一定要好好地、清楚地讲出来。
“我正是被夜山的人追杀。”
朗风神情不动,她猜到了。
“我是南部乙统申队的弟子,有一个大哥,叫杜礼,我从小没爹没娘,是杜大哥带我长大,他为人最是忠厚,对我来说比亲大哥还亲,我们在同一个队,平时负责山脉的巡视和修复。两年多前,齐正的女儿萧敏被分到我们队,队里的人都很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到我们这不起眼的地方,后来听说是她父亲让她来历练。萧敏只是偶尔跟着出去巡山,但我们在山脉上发现的很多缺漏之处却算在她的名下,大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右参的女儿嘛,积攒一些功劳想往上走,没有人敢说什么,甚至还有人巴结她,求队领把自己的功劳送给她。我和杜大哥只巴不得她快点回去,杜大哥想攒钱取媳妇儿,功劳都是她的我们的月银就变少了。”
“可没想到她呆了那么久还在我们队里。那是一个雨天,我们照旧去巡山,杜大哥眼尖,发现一个地方的光晕有些碎裂,而且附近还有血,雨下得很大,再晚一点血就要被冲没了,之前从未见过这种景象,杜大哥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情报,便马上带我返回队里,把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队领。队领觉得这是个大功劳,还恭喜杜大哥说运气好,看来马上要高升了。杜大哥当天回来喜滋滋的,跟我说这次可能会升个队领,那饷银要涨一截。”
席晨略顿了顿,再次艰难地开口:“可没有想到,过了几天队领不好意思地跟杜大哥讲,这次的事情要泡汤了,因为这个消息太重大,所以它是萧敏发现的。杜大哥急了,这也太欺负人了,他气冲冲地跑到统里跟人理论,当天回来,他、他满身是伤,他被统里的人打了一顿,晚上他发了烧,我在他旁边守着,想着挣不过就算了,我明日要劝劝杜大哥,胳膊拧不过大腿。可谁曾想,第二日等我醒来,杜大哥已经去了,他就在我眼前去了,那群王八蛋,他们杀了我的杜大哥。”席晨瞪圆着双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他大喘了几口气,接着说:“我要给他报仇,队长死命把我拦住,他说杜大哥都被打死了,我还能有命回来?我暂时忍下了,偷偷打听那日究竟是谁对我杜大哥下的手。是统里叫齐亘、齐源的,都是齐正的子侄。夜山不是草菅人命的地方,我要往上报,我就不信了,夜山的弟子打死了另一个弟子,还能一点处罚都不受?我去了部里,想求见部领,可是没有人见我,我就把齐亘、齐源的恶行写在纸上,当着众人,一遍一遍地念,部里终于有人带我进去,问了几句便让我先回去。我以为马上就会有结果,可是当天晚上,就有人刺杀我,我躲过一劫,去找队领,队领慌了,说夜山我呆不下去了,他偷偷用自己的令牌让我下了山。但是那些人还是追下来了,我在树林里被他们截杀,他们以为我死了,尸体都没处理。杜大哥保佑我,我吊着最后一口气,爬到路边上,然后圣女救了我。”
席晨说完了,上身僵直。
屋内一阵沉默。
“南部不是穆云的吗?”朗风问秦叔。
“为了避嫌,有人会把自己的子侄安排在别人部里,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呵,齐正和他宝贝闺女真是能耐啊。”朗风冷笑一声。
她又看向席晨:“我保证,待我们重回夜山后我一定令人调查这件事情。”
“我真的还能回去吗?”席晨不敢相信。
“当然。谁敢拦我的人?但是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影族已经有人突破山脉进入玄国,在我们回夜山之前,要把这些人挖出来。”
“是。”三个声音齐刷刷的。
众人从朗风屋里离开,秦叔对席晨点了点下巴:“好小子,明日一早来找我。”径直回了自己房。
高雁走到席晨身前,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在他肩上拍了拍。席晨看着月下她的身影,只觉得心中的无限孤苦好像减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