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夜山

一整日清莲都魂不守舍的,她细细抚过匣子里的首饰,又拿着水壶去浇盆栽,好像不干点什么心里就发慌。好不容易从午时的太阳熬到渐浓的黄昏,晚上本有一个老相识的客人叫条子,她推脱说身体不适不去了,她期待着什么又害怕会落空。

直到一束花救了她。

不是一束而是一车,小鹊震惊地跑进来说:“姑娘,快去看看,郑爷送了一车花过来。”

清莲急急推门而出,从小阁楼上向下看,郑阳在指挥手下把花搬下来置于庭院,花朵娇艳欲滴,整个庭院变成一汪花海。郑阳瞥见清莲站在二楼,挥了挥手,疏朗一笑,便要走过来。清莲不作声,等郑阳到跟前,她刚要开口,却见郑阳抬起手,将一朵粉红的芍药插在她发髻中。

“可还喜欢这花儿?”郑阳笑着问。

清莲眼圈立马红了,绞着手帕,身子一拧:“我还以为郑爷不会再来看我了呢。”

郑阳哈哈一笑,捏了捏清莲的脸:“这说的什么昏话,一整天都在让下人准备这些花,想着总归能搏美人一笑吧,没想到美人见了我竟是如此愁态,倒叫我……”郑阳故意顿了顿,清莲支着耳朵等下文,“心里更喜欢得紧了。”

清莲笑靥绽放,两颊飞上了胭脂,她挽住郑阳胳膊往里走,娇音软糯:“就会逗人家。”

清淡的几样小菜配上温好的黄酒,郑阳一杯下肚,舒坦极了,清莲坐在一旁执壶,见酒杯空了便满上,她见郑阳一人喝得自在,也不出声相扰,那弯眉只是定定地看着郑阳,怎么也看不够。

郑阳有些醉了,眼波迷离起来,粗糙的手掌轻抚上清莲的脸:“怎么这么安静,嗯?”

清莲笑着摇摇头:“看见爷心里高兴。”

“这就高兴了?这简单,爷明天继续来,让你高兴个够。”

郑阳又喝了几杯,拍了拍肚子,撒娇似的对着清莲:“今儿喝好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呆会可走不动道了。”

他摇晃着站起来,挪到门口,正欲开门,清莲从后头抱住他,身体紧紧地贴住他,也不说什么,只像猫咪般小声地唤着:“爷,爷……”

郑阳在心里叹了一声,随即转身,将清莲打横抱起,往床上走去。

珠帘抖动了几下,满室温柔与月色笼罩。

清莲玉一般的胳膊环在郑阳胸前,脑袋靠在他颈窝里,静静呼吸着他的气息。郑阳觉得不对,歪头瞧着清莲的脸:“好好的怎么哭了?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清莲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得更深了,声音闷闷的:“没有,爷哪里都好。我只是,只是觉得现在如同做梦一般,怕梦醒了就没了。”

“怎么会呢?”郑阳宠溺地笑,可若是清莲抬抬头,便能看到,她的情郎语气温存,却一脸淡漠。

郑阳伸手抱住清莲肩头:“你昨日同我说过幼时学艺辛苦,你们掌班妈妈也是太过严厉,她可还给你吃过什么别的苦头?”

清莲只觉得往事被揭开了罩子,酸涩的气息涌出,更忍不住抽噎起来:“小时候若是不听话,那是要被吊起来打,只打身上不打脸,还有饿肚子,罚跪,都是家常便饭,弹琵琶手指都是血泡,妈妈不准我停,手指一拨弦,疼得要命,那时我时常希望有人能救我出苦海,为什么就我这么可怜?”

“唉,我的小乖乖啊,掌班也是太过心狠,竟这样对一个幼女。”

“妈妈这还是好的,更可怕是,是霞姨。”清莲抖了一下。

“霞姨?”

“就是经常跟在妈妈身边的老妇,我小时有一个好姐妹,她原本是官宦之后,家里落罪才到这地方来,绝不肯听话,妈妈打了骂了,见还是没用,便准备让她当下人。可没想到霞姨让人把她衣服脱光了吊在院子里打,她羞愤不过,当晚便跳了井,我整整做了半年的噩梦。”清莲哭得更大声了。

“霞姨如此不择手段掌班就不管管吗?她俩谁听谁的?”

“自然是妈妈做主,但从我记事起霞姨就跟在妈妈身边,妈妈对她也很是尊敬。”

郑阳将清莲搂得更紧了:“幸好你现在长成了,不论是掌班还是霞姨都不会再对你怎么样,不过掌班现在也没工夫管这些事了吧,偌大一个香禾院,忙都忙不过来。”

“嗯,妈妈现在确实是太忙了,除了香禾院,她还做古董生意。”

“若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和掌班谈一谈,也做做古董生意,帮衬帮衬她,叫她更不敢小瞧于你。”

清莲一笑,亮晶晶的眸子向上看:“妈妈哪还需要你帮衬啊?有的是大官跟她做生意,没人敢触她的霉头。”

“哦,是吗?”郑阳作出惊奇的神色,“原来你们掌班妈妈这么厉害?那我可不敢得罪清莲姑娘,不然姑娘要是发威可不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你呀!”清莲嗔怒着点了点郑阳的额头,郑阳捉过柔滑的手指,放到唇边一吻,接着便吻向那软嫩的唇,清莲没有力气再说话,只融化在夜色中。

天光大亮,郑阳起身穿衣,他将手上一个扳指褪下放在桌上,这些东西,清莲做这一次生意,倒也不亏,他急急离开,得令人好好查一下祥姐的古董生意,还有那个什么,霞姨,但有一点很奇怪,昨晚他问清莲能不能给自己绣一个香囊好随身带着,清莲却赧然说自己不会绣工,那可真是怪哉。清莲还睡着,淡淡的阳光将她的睡颜照得柔和又安宁,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

朗风、秦叔、席晨如约来到香禾楼,祥姐已看好茶,叫出一串小姑娘候着。

都是十多岁的小女孩,举手投足已有一些脂粉香,但那还未被岁月消磨的灵气真是挡都挡不住,如山间的野雀,啁啾作响。女孩子一个一个表演完才艺,就在旁站着,忐忑地等待未来的命运。

祥姐笑道:“明月公子觉得如何?”

朗风一把折扇点了六个人:“这几个,甚好,劳烦祥姐再替我教教礼仪规矩,若是会些洗手作汤羹的手艺,更好,进的都是大户人家,可得讲究做派,还得您再费几日心。”

“这个是自然。”祥姐笑着应承。

“那祥姐看看这价钱多少合适呢?”

祥姐笑而不语,只伸出手掌,比了一个三。

朗风挥挥手,席晨把银票奉上,祥姐接过,随即吃惊地抬起头。

“以后少不得还得再跟祥姐做生意,这多的部分嘛,就当我先存您这儿了。”朗风随意地说着。

“那就多谢明月公子。”

这时,有一个小姑娘终于聚集够了勇气,僵直地走到祥姐面前:“妈妈,我……我能不能不去啊,我想留在这儿。”额头上都是冷汗。

祥姐妙目一扫,淡然地问:“为什么不想去呢?”

“妈妈,不是我想跟您作对,我妹妹还在这里,我要是走了,她得多孤单啊,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小孩儿声音带了些哭腔。

朗风听了,刚想说那就让她妹妹跟她一块儿吧,没想到立在一旁的霞姨怒斥一声:“哭什么哭?冲撞了贵客,站回去!”

平日里姑娘们都对这不苟言笑手段残酷的霞姨怕得紧,可现在实在是紧急时刻,若是自己这一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妹妹了,小姑娘心一横,扑到朗风面前,跪着哭泣:“公子请您行行好,我跟妹妹从小相依为命,我这一走,就活不了啊。”

霞姨见这丫头竟然敢当场违逆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前行两步,揪住姑娘头发往地上掼,小姑娘狠狠摔在地上,眼里也带了狠意,张嘴就咬在霞姨手腕上,剧痛传来,霞姨气急,将门口的护院叫进来,要把小姑娘拖到后院去。

小姑娘在护院手里拼命挣扎、拳打脚踢,护院一巴掌抽上去,小姑娘还在反抗,又一巴掌,姑娘嘴角带了血,手上的力气小了很多,软绵绵地抓、挠,如在虎口的羊羔。席晨终于看不下去,夺步上前,两掌将护院推开,将小姑娘扶稳,又看向祥姐,冷声:“别在我们公子面前吵吵闹闹。”

祥姐盯了席晨一两瞬,说道,“是我们的错,真是失礼了,”又转过脸,“霞姨,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快把这丫头抱过来,”然后对朗风歉意一笑,“实在对不住,这丫头只怕去不了,就算去了,也得不了客人的喜爱,没的再误了公子的事儿。”

“无妨,那就五个吧,祥姐先调教着,过几日我再来看看。”

朗风不想多呆,带着秦叔和席晨走了。

大街上日光正亮,秦叔呵斥席晨:“真是冲动。”

席晨脸色一白,讷讷道:“我只是见那小女孩太可怜,又是为了自己妹妹。这也没什么吧,那祥姐不敢得罪公子这么有钱的客人。”

秦叔更生气了:“不只冲动,还愚蠢,但凡给公子惹上一点事,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风险?”

席晨不敢再反驳。

“这次就算了,以后多听少动。”朗风觉得席晨太过冒失,但也实在看不了一个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被殴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