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夜山
最近这些时候朗凤都是早上起来陪大花一起绣东西,下午跟大井一块儿上山下河,晚上大井爹娘活干完了,就在家歇着。大井爹一碟花生米一盅酒,喝一口,咂咂嘴,继续讲他年轻时候外出闯荡的故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家里人早都听腻了,但现在不又有了新听众吗?朗凤搬个小马扎在旁边听得聚精会神。
“那间破屋啊,真是鬼气森森,他们都不敢进去,还是我胆儿大,头一个走进去。进去一看,也没什么啊,于是让大家伙都进来,就这么睡了。等到半夜的时候,我被一个声音惊醒了,外面好像有哭声,断断续续的,瘆得慌啊。”大井爹越讲越投入,朗凤有点怕,但又想继续往下听。
“后来出去看看,发现是几只野猫子。”大井娘在油灯旁缝衣服,冷不丁来了一句。
“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这还没讲到结尾。”大井爹不乐意了。
“爹,你这故事都讲几百遍了。”大井在桌旁磨石子儿。
“就是,小凤,你快过来帮我把这堆线拿着,别听我爹讲了。”大花也在帮腔。
朗凤乖乖地走过去,双手便成了线轱辘,大花卷起了毛线团。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大井爹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准备起身。
“今儿的酒就只能喝这么多。”大井娘眼都没抬就知道大井爹要干什么。
“啊行行行,我就在门口散散。”大井爹被戳破了,满脸堆笑,好声好气。
大花的嫁妆都快准备好了,大囍之日也就到了。
这天大井家格外繁忙。
大井娘请了村里好几个相熟的来准备食材,院子外搭起了长长的条棚,油布在上面盖着。一头白净的大肥猪躺在条案上,粗腰壮阔的妇人手起刀落,白光纷飞,猪肉就分成一块块儿。
“这猪养得不错。”妇人扒拉了一下猪肉,满意地对朗凤说道。
还有鸡肉,几十只白切鸡码在大桶里,旁边一筐是萝卜,再是一筐土豆,十几个筐子一字排开,众人从下午到天黑才算备完,明日就只需下锅了。
朗凤早已是肚内空空,终于能吃饭了,大花这才从卧房里出来,她都已经在房里呆一天了,不敢出来见人,就怕那些婶子开玩笑。
晚饭是红烧肉,香得掉舌头。
大井娘收拾碗筷要去刷锅,大花准备帮忙。
“你别忙活了。”大井娘低低说了声.
“娘。”大花叫了声,又坐在凳上。
朗凤正兴高采烈地和大井商量明早要怎么为难新郎官,可不能让他太容易就接走了新娘子。
大花在一旁听着,心里却直发酸。她到现在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出嫁了,以后她会同另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算都在一个村里,她也不能日日见到爹娘。
“你说让他劈柴怎么样?放一个木桩子,不劈得规规整整的就别想见到我姐姐。”大井想了个好玩的。
“这个好,这个好,还有什么其他的?”朗凤又皱紧眉头。
“让他学牛叫,学猪叫,哈哈哈哈。”大井为自己的想法拍案叫绝。
“还有公鸡打鸣。”朗凤兴奋地补充。
“这些就够了,可别太为难了。”大井娘端过一碟瓜子,“刚炒的,香得很。”
“你嫁过去了脾气可收着点儿啊,不要像在家里似的,跟个炮仗样。”大井娘嘱咐。
“我知道。”
“哎,这话这么说的?花儿这脾气怎么了,好得很,谁敢说个不是?那老李家离这就二里地,谁敢欺负花儿我就去削他。”大井爹嚼着黄豆,声音大得很。
“你一边儿去吧你,别在这儿瞎吵吵。”大井娘吼了嗓子,大井爹立马不作声了。
“他们家是有点穷,但既然嫁过去了,就好好跟人过日子,别嫌这嫌那。你看你爹,那年轻时也是一穷二白,现在也好好把你俩抚养大了。”
“知道,我是那样的人吗娘?要是嫌弃他我就不会跟他好了。”
“也是也是,娘是瞎操心,娘就怕你弄不好,我的大姑娘啊也要嫁人了。”大井娘还是舍不得,摸着大花的脸,又捏了捏胳膊,“在家养得还有点儿肉,去那边可别瘦了。”
“放心,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先紧着自己,决不让自己受苦。”
“这我信,花儿从小最会寻摸吃的,那耗子都比不上啊。”大井爹想起什么似的,嘎嘎乐。
“我姐还总跟我抢吃的呢,我都抢不过她。”
“瞎扯!谁跟你抢了,那本来就是我的。”
“那有两串糖葫芦,我俩一人一串,结果你都吃了,那不是抢我的?”
“你那时候换牙呢,哪儿能吃硬的,我那是为你好。”
“你这才叫瞎扯。”
“谁瞎扯?谁瞎扯?”
大井如愿以偿,背上挨了好几巴掌。
“娘你看她还打我。”
“打的就是你,还敢告状。”大花要扑过来,大井吓得一激灵,绕着圈跑,朗凤磕着瓜子,看大井最后会被打多少下。
夜里很快就睡着了,朗凤是被吵醒的,苗子和那几个姑娘慌慌忙忙给大花打扮,屋里人早起了,一些亲戚也来了,坐堂屋喝茶聊天。朗凤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昏昏沉沉的,鸡都还没叫呢,这也太早了吧。
“小凤,快起来,新郎一会儿就到了。”苗子抽空还催了嗓子。
朗凤穿戴整齐,哈欠连天,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东跑西撞,“去去去”,朗凤给它撵出去了,狗子继续摇着尾巴乱窜。
一阵鞭炮声传来,“来了”,堂屋那些婶子们嗓门儿亮得很。
“怎么这么快啊?”姑娘们手忙脚乱,力道就加重了,大花龇牙咧嘴,“轻点轻点,又不是杀猪。”
“好了。”姑娘们如释重负,跑到门边听动静。
事实证明昨天晚上朗凤和大井的讨论完全是白费功夫,婶子们当仁不让堵住了大门,一个赛一个的活泛,朗凤和大井完全插不上嘴,毫无用武之地。
不知道男方的人和女方的人斗了多少回合,新郎官终于披荆斩棘,来到了新娘卧房,一堆人涌了进来。
新娘披着红盖头,安静地坐着,新郎官笑得憨厚,手激动地搓着。
“接新娘子喽。”一个大嗓门喊了声,吵吵嚷嚷的。
混乱中有人推了把朗凤,“快去扶新娘子。”
朗凤看新郎准备背起新娘,忙上前扶了把,随后,手上就被塞了叠铜钱,还带着体温,一群小孩子趁机帮忙拿个手绢啊挪个椅子啊。
“来,都有。”苗子又掏了把铜钱,每人两三个,小孩儿们喜笑颜开。
喜庆的唢呐声响起,新郎背着新娘走向花轿,男方的人簇拥着欢呼着,花轿抬起,声音逐渐远去,按风俗,这花轿是要绕着村子走一圈的,村里都亮起了灯,出来看热闹,一些好心的村民还往这边来帮忙,流水席,太费人儿了。
大井和他爹娘站在门口,看着花轿越来越远,这边逐渐安静,等再看不到了,大井爹扯了嗓子:“大家先坐,等菜上好,放开肚皮吃!”
“好哎。”有人喝茶侃大山,有人去炉灶那儿帮忙。
朗凤把温热的铜板揣进兜里,又去看大厨炒菜。
泥砌的土灶,大铁锅搁在上面,热汤滚滚,白气从锅盖缝儿冒出来,旁边是猛火炒,油烧得冒烟,鸡块倒进去,快速翻动,皮炒得微焦,加大蒜老姜大葱青椒,最后舀一烧自家制的泡辣椒,香辣逼人。
桌上还摆着几十盘卤味,婶子们剁了蒜,装在盆里,滚油浇上去,滋啦滋啦,拌好,再一一分到各个盘里。
老乡们平日干活若想偷懒,少不得要被揪着耳朵骂,现在正好趁着这个喜事,堂客们忙着,没人管他们,一个个在那吹牛皮乱弹琴好不快活。
流水席就是人来人往,龙门阵怎么都摆不完,地上到处是瓜子壳,大井拉住朗凤:“走,我们也吃饭去。”
席上喧闹,俩人寻了个人少的桌,低头猛吃,朗凤突然觉得有道视线盯着她,转过头,是灰灰,他凝重地看了眼朗凤,又看了眼碗里的白米饭,随后夹了几筷子菜,哐当哐当,往嘴里大口扒拉,还不服输地瞪着朗凤,哼,不自量力,朗凤应下战书,立志在吃饭这个事情上也要胜过灰灰。